“故游兹山水,虽赏奇峰怪石、观日出沧海,然独行千里、踽踽凉凉,遂提笔行书,叙叙赘言,做此记为他日志尔。又及,世间百态不得穷尽,但有一人相伴,粗衣粝食,片墙只瓦,亦为赏心乐事,人间胜景,又何须踏破铁鞋,孑然独行?”
这段话旁有笔划线。萧景琰记得,那是小殊原来的提记上没有,自己私下加上的。留心看去,那划线旁又多了几道细细的印痕,想来是有人以指摩挲,指甲在柔软的书页上留下了痕迹的缘故。
萧景琰心中一动,侧首看了眼睡梦中的梅长苏,见他身体微微蜷起,双手枕于脸侧,呼吸匀停,起伏规律,一双睫毛安静地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忽然间,方才读到的字句就又从心尖跳出来,轻轻落到他的唇边。
所谓人间胜景,不过眼前朝夕。
猎宫中暂时只有先行的宫人侍卫,二人便偷得一个下午的清静。梅长苏一觉醒来,已近日落。萧景琰得报皇太妃与枢机大臣们俱都抵达,先带他去了准备好的宫室安顿,后又单独会见蔡荃、沈追等人,询问金陵近况,天擦黑时,又折回梅长苏住处,带他去见过了自己母亲。
如是奔波,成了后面几天的日常惯例。
好在猎宫格局小,往来穿行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萧景琰权将之当作锻炼,每天走得满面红光,不亦乐乎。
期间,萧景睿与言豫津也来偷偷见了梅长苏。因他始终不愿将生还一事明示天下,只向几位亲近之人透露了消息。诸人都道人活着就好,至于功名反倒都看得淡了。梅长苏不愿入仕,大家也都顺着他的意思。
几天下来,小院异常热闹,后来是梅长苏觉得惹眼,屡屡逐客,这才将几个长不大的孩子都赶了回去。
萧景琰移驾猎宫,名义上是复行春猎,既然借了名目,总要出去张弓放马做点意思。
这一日,他带了梅长苏和几个亲近的臣子换了猎装出去。梅长苏身体已愈,但内力仍虚,几箭射下来差强人意。可成绩不佳,他也并不气馁,笑着放下了弓箭,专心旁观,为众人鼓舞喝彩。
蒙挚见状有些遗憾,想要来个一箭双雕博他欢颜。只见前方林中现出鹿角,他立即一夹马镫,箭也似的飞窜出去。却不料下一刻,坐骑受惊长嘶,猛地人立起来。蒙挚连忙勒缰,却是已经不及,惊马蹄音散乱,愈窜愈高,狂乱之中狠狠将他摔下马鞍。
众人闻声皆已抢了出去,于千钧一发中将蒙挚从马蹄之下救出。原来那马误踩了捕兽的铁夹,猛然吃痛才会如此发癫。蒙挚鞍马半生,本不该如此轻易就被甩下。然而当年大渝一役他于腰际吃了一箭,后伤势痊愈,却落下旧疾,自此再不能长久骑行,亦不可长久站立。萧景琰之所以将他留在金陵而不派往守疆,亦是为了照顾他身体。
只见蒙挚躺在草丛里,神色僵硬,面色发白。梅长苏上前蹲下,还未搭上他腕脉,就听见他牙缝里低沉地漏出一句:“小殊,我、我的腿……没感觉了。”
十四
蒙挚最后是被抬回去的。他腰椎以下毫无痛觉,不能行走动作,回去不久便开始发烧,御医看了束手无策,连蔺晨诊过之后也只是摇头。
“他这新伤旧患,都是实打实的硬伤,又不是什么中毒体虚,可以用药理相抗。草药虽能解一时之急,却也不能替他植骨生肌。何况解痛的药不宜多吃,这东西麻痹神智,吃多了会脑筋愚钝神思混乱,你看,他本来就不太聪明……”
梅长苏不待蔺晨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蔺晨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你不常说自己是再世扁鹊?难道就没有办法?”梅长苏问。
蔺晨被他堵得一噎,沉默片刻,才答:“反正人的办法我都用尽了。要想有别的,你就问问老天爷吧。”
他一向不信天不信地,然而这时候却将责任推给老天,可见真的毫无保留,已施展出浑身解数。
梅长苏回到蒙挚房间,萧景琰正坐在床边。皇太妃刚刚来过,她向来仁慈宽厚,闻听蒙挚伤势,自然免不了一番担忧。萧景琰虽对她勉力安慰,但因心中知道蒙挚伤重,说出的话也没有多少效用。
他看见梅长苏进来,紧蹙的眉头方才展了一展,双肩释了重负一般,微微塌陷下去。
“还睡着?”梅长苏将手搭在他肩头,半是安慰地按了按。
萧景琰点点头,抬手盖在那手背上:“已派人去接他妻儿,明日一早应该就能赶到。”
梅长苏道:“现如今他不宜移动,有家人陪在身边,总是更好一些。”
床上的蒙挚似乎动了动。萧景琰猛然回头,但见对方眼皮紧阖,呼吸缓慢,又分明是酣睡的模样。他不知是否刚才晃神,疑惑地抬头看向梅长苏。
“出去说吧。”梅长苏拿肘碰了碰他。
两人踱到走廊,一面走,梅长苏一面转述蔺晨的诊断。
说来说去总不过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想蒙挚戎马倥偬,英雄半世,是何等样人中豪杰,如今飞来横祸,竟是突然得没有一丝预兆。他在众人面前倒下,对所有人都无异是当头一棒。梅长苏蓦地想起自己的几次生死,又记起身上那蛰伏的余毒,一时走过了自己房间,也没有进去。
萧景琰及时拉住他:“小殊,你先歇息。待我处理些事务,晚上再来探你。”
二人匆匆别过,萧景琰又一头扎回他缠身的朝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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