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把已经长出小手小脚的鱼又塞回了鱼群里——他硬生生地把这条古怪的鱼摁了下去。
“你看,现在它回去了。”京川神情无辜。他大概是蹲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拿手指撑了地才缓缓站起身来。
半晌,青浦原才又肯搭理他。他漠然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
“找我做什么?”
“去那边。”
“去那边做什么?”
“解救他们。”
“怎么解救他们?”
青浦原定定看着京川的眼睛,连珠一样的快问快答到了这个问题时,速度登时便慢了下来。
京川张了张嘴,从肺中吐出的暖气在被冷风凝结的过程中,也一并被吹远了。
“毁灭。”京川说,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青浦原也清晰地听到了京川简短的回答。他转身往回走,京川不确定青浦原转身的那一瞬,脖子扭动时,有没有默许地点头。
二人又回到了锅炉房里,青浦原把鱼从桶里捞出来,放进空荡的鱼缸里,又从锅炉里夹了一块火红的冰块丢了进去,冰块化成了水,鱼便又开始游起来了。
京川趴在桌子上,盯着鱼缸里颜色变得微橘的蝶尾鱼,看它的尾巴像是裙摆一样在水中舒展着。
“刚刚那只鱼死掉的时候,也意味着有一个宇宙在那个时刻毁灭了吗?”京川问。
青浦原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答案。
京川突然哭了。哭得很惨,一点也不像刚刚那个把长出手脚的鱼又塞回水里的施虐者。
“这真是太酷了。”京川哭着说。
第三章
京川撩起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抹眼睛,开始说此行的正事:“我要到那边去,所以他们叫我来找你。”
洞穴里的人类告诉京川,在皑皑冰原之上,有一扇通往那边的门,而这扇门的看守者住在一座烟囱里。
青浦原置若罔闻,兀自打开炉门,又夹了一颗恒星出来,扔进鱼缸里。赤红的冰块与水面的交界处起了气泡,咕噜咕噜,直至完全融化在水里,青浦原才开口:“你要到哪里去?”
“那边。”京川说。
“那边是哪里?”青浦原问。
“那边就是那边。”京川执拗道,“就是门后面的世界。”
青浦原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门后面指的是门的里面,还是门的外面?”
“门后面指的就是门后面。”京川不假思索道。
“那就拿你的钥匙来。”
“我没有钥匙。”京川说,“可是你一定有。”
京川纯黑的眼睛对上青浦原暗蓝色的眼睛,四目紧盯,二人心中所想的却是两码事。
在换皮匠的工艺被滥用的年代里,只有眼睛才能确定一个人真实的身份。青浦原看着京川黑亮的瞳仁,问他——
“夜空是什么颜色的?”
京川一愣,“黑色”哽在他的喉咙里,他几次张嘴,最后还是道:“我不知道。”
“你为何不知?”
“我——”京川茫然却恳切,他的视线从蝶尾鱼滚动的尾鳍上一扫而过,落进青浦原的眼里——
“我就是不知道。”京川说。
鱼缸中的水被摆动的鱼尾搅出波浪,回旋,撞击,在鱼缸内壁与鱼尾之间来回拍打着。恒星化成的水从蝶尾鱼的腮部一遍遍过滤着,在人眼所不能见的细微之处,分子分解又重构,瞬息万变。
青浦原又提起刚才的那盏灯,向门外走去,京川自然也跟了上去。
这次青浦原并没有走远,只是在锅炉房门外正中的位置沿着直线前行。然后他将灯盏放在地上,纯白的灯光与纯白的冰面相映,青浦原又问了京川之前的问题。
京川依旧迷茫,只好抬头去看。
沉默使时间仿佛停止,直到寒风将他的脸颊重新变得冰冷,京川才转回头来——
“我不知道。”京川说,“我看不到黑夜。”
青浦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
冰原上的风肆意地流窜着,青浦原披着一件兽皮袄子,这风讨好般地将兽毛映在冰面上的影子梳长,指着京川的脚下。相比之下,穿着破烂的京川就显得更加单薄了,他朝掌心哈气,不停搓手,鼻头红得像是才大哭过一场,即使他适才抹掉的只是几滴无关痛痒的眼泪。
“我从没在这里见过白天。”京川接着道,“所以我也看不到黑夜。”
青浦原笑了,即使这笑极浅,且从他冰冷俊傲的脸上一滑而过,但他也是笑了。青浦原指了指纯白的冰面——
“白昼就在我的脚下。”
京川恍惚间真的以为如此,白昼与黑夜就此隔开,锅炉房夹在昼夜的交界。他迷茫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反驳道:“这不可能!这明明就是冰面!”
青浦原不说话。
小雪开始转中雪,原本细碎的雪花从空中凝抱成团,哗哗落下来。京川的睫毛上沾了雪,不会消融的雪掉进他的眼睛里,他不舒服地眨着眼皮,雪粒磨红了他的眼睑。
隔着冰层聚在他脚下的鱼就没有这种烦恼,即使被鱼叉刺中,也不会眨眼睛。
京川趴下身去,用冻得僵红的手指抹去冰上的落雪,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冰层是透明的,冰下的鱼没了头顶积雪的覆盖,更是如同嗷嗷待哺的幼鸟般张着嘴,挤在京川脚下。
京川将手掌放在冰面上,密密麻麻的鱼群里突然也伸出了一只有些畸形的人手,隔着透明的冰层与他叠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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