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道:“萧先生,安大公子这是去哪?”
萧信道:“给各位上香。”
安桐从不算路的小路绕道走,直到确认母亲和宋婵看不见自己,才放缓了脚步。下山前,他回望了一番白隐寺的主寺庙;这个时候已经有稀稀落落的其他香客了。
他突然想到,那些随水人要是被问起,难保不会说出他来过,不免有些头疼。
扶额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苏瞳?”
下意识回头,迎面走来一位老者,恰是刚才那位盘膝冥想的老方丈主元。
安桐道:“主元方丈。”
主元又喊了一声“苏瞳”。
安桐笑道:“方丈也和俗世的人一样抬举安某吗?不过别人都只是冠我以‘苏宰相再世’的虚名,方丈却直接以苏宰相的名字叫我。”
主元方丈道:“安公子到木屋跟前的时候,老衲就觉得,安公子和苏瞳很像。”
安桐道:“我自小在父亲的教导下,受苏宰相事迹的浸润,难免在某些方面有效仿他的痕迹。”
“安公子怎会知道司命小仙的事情?”
“野史趣闻里有这方面的记载,只是旁人不信,安某信了而已。”
方丈道:“老衲想请安公子喝杯茶。”
第三章
茶叶根根直立,像浮萍一样在水面上缓缓打转,状如竹针的叶片颜色浅淡,染出来的水色更浅,偏向初春新叶的鹅黄色。品一口,压住舌根吸一丝气,唇齿留香、回甘。茶叶的形状正如主元方丈那么瘦矍,味道倒不似他本人的生活那样清苦。
安桐回想着,二十多年前,自己常常在这间木屋里泡茶,泡的就是蜀州特产竹叶青。
木屋里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摆在原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蒲团,一口炼药的炉子。
主元道:“安公子信‘轮回’一说吗?”
安桐没有多想,“信。”
“安公子的才华和昔日的苏瞳一般无二,性格气质,也有八|九分相像。”
安桐心道,上一世,他是古稀之年才到白隐寺隐居修行,主元方丈和那个年纪的自己相处最多,现在说他性格气质像苏瞳,不是说他有几分老头的特点吗。不过,转念一想,方丈其实是把他说年轻了,按心理年龄来算,他都一百零四岁的高龄了。
安桐道:“我从小读苏宰相读过的书,习苏宰相体悟、编写的心法,苏宰相的形象内化于心后,自然就在方方面面外化于行了。不知在安某身上看到了哪点,觉得像苏宰相?”
主元道:“整个人。”
安桐笑笑,喝了一口茶。
主元道:“苏瞳虽位居宰相,但一生清廉甚至清贫,七十岁上表致仕,皇帝念及他对先皇的功劳、体恤他的生活,让他担任名义上的寺庙管理人以领取俸禄,是以苏宰相来到白隐寺,断绝俗世往来,自号璃金居士,在此度过余生。他住的,就是这木屋,品的,就是安公子手里的茶。”
安桐道:“苏宰相在这段时间里留下了诸多手稿,关于体悟、炼丹、修行,还有不少诗词,都是方丈您整理出版的,因此安某才有幸对苏宰相了解得较为透彻。”
主元轻轻拈眉:“璃金居士言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晚食以当r-uo,安步以当车。这四句就是苏瞳晚年的全部生活写照了。”
安桐莞尔:“他借用了东坡先生化用颜斶的话,可能他们姓苏的都喜欢这样。”
主元道:“苏瞳加的一句,安公子可知?”
安桐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子里不太稳定的光亮。
主元不等他回答,道:“无扰以当情。老衲并未将这一句纳进任何集子里。”
安桐抬起头:“没有外界的搅扰,乐山乐水,是别样的闲情雅致,应是这个意思。”
主元并未正面肯定或否定,而是道:“苏瞳在白隐寺的时日里,创作了多篇缠绵悱恻的情诗。”
安桐拈来一句:“朝雪暮冰丸香冷,琴笛悠远命何卜。君含笑,古时弦微拨,舞若飞翼。”吟罢,他转了转茶杯:“苏宰相一生未娶,却写下了很多情诗,这也是小街巷弄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怎么,主元方丈也对这些红尘虚影感兴趣吗?”
“老衲只是要安公子从另一个方面体会那句话的意思。”
“‘情’字着手?”
“正是。”
安桐道:“换一个角度,无非是情谊,情愫,情思,情爱。”
主元道“安公子正解。”
“哪一个?”
“哪一个都是。”
主元道:“白隐寺十年,苏瞳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个人常伴身侧。安公子记得吗?”
安桐道:“完全不知道的事,何谓‘记得’?”他的手下意识发力,握紧茶杯,指尖发青。发白。
主元方丈长叹一声:“苏瞳,你如果真的不记得,也罢了,要是记得,又何苦回这白隐寺平添愁绪,却还要装成另外一个人呢?佛家讲究凡事如露如电,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看透的人,想要忘记却忘不了。”
安桐再次正视主元方丈,细细看他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目光就涣散了。良久,他放下茶杯,道:“方丈既然认定安某就是苏瞳,何必试探这么久呢?”
“既为‘试探,’定要委婉。”
安桐道:“忘不了是一回事,要不要循着苏瞳的路继续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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