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小提琴弦,拉过破皮鞋的声音,让大家都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手下却不减速度。
一根根嫩极了的茶叶尖落进茶篓里。
现在想起来,和姥姥在茶园生活的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美好,最干净,最幸福的日子。
背着茶篓回家,就看到潮湿的小巷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光亮的轿车,大概是哪家茶商又来催茶了。
把茶篓交给工人,去制茶的棚屋,我回家,余下的那些活儿,都很有技巧,这些茶金贵的很,可不敢让我练手,等夏茶下来的时候,让我学习就不怕祸害好东西了。
推开木门,姥姥说;“孩子回来了,你自己说吧。”
我才看到堂屋的地上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回头,但是没起身,还是跪在青砖地上。
我摘了斗笠,理了理头发,太阳光懒洋洋的已经到头顶了。
撩起门口石缸里的水,看看暗绿菡萏下,在碧绿水里游动的红鱼。
我穿过她投射在天井里的四方光线,抬腿迈进了有点晦暗的堂屋。
看着地上跪的男人,很富态的面相,微胖,年轻时应该很英俊,只是发福了,有点走样。
我们彼此打量,他眼神里是一种惊讶,恍惚,还有一种我没办法理解的情愫。
我用眼神问姥姥:“他是谁呀?”为什么跪在我们家?
姥姥递过一个紫砂瓜棱杯“干了一上午了,先喝口水吧,等会吃饭。饿了吧?”
放在鼻子下,一股清新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喝了一口,当季新茶,清亮的茶汤,西湖龙井,自产的,就是大都市的富豪也喝不到这样鲜的新茶。
一口下肚,神轻气爽,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好茶。
那个男人看着我喝茶,又上下打量我,刚从茶园里回来,鞋上沾着泥土,裤脚湿到小腿肚。
男人开始红了眼睛,接着就跪在地上大哭;“对不起,岳母。我错了。请您原谅我。”
我放了茶杯,看着姥姥,又看看地上的男人。
姥姥及其平静的,仿佛说着天气;“他是你爸爸。”
我瞪圆了眼睛,呵呵。爸爸?
从小在这个小村里,风言风语听的不少了,不用姥姥给我说,我也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回事了。
不堪,在不多的经历中,我只有这样的感觉。
刚强的姥姥倔强的活在村民的口水中,拱弯的背,任别人指指点点。
她是小学老师,在村民的眼中,备受尊敬,但是自己的女儿却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打脸。
当小学校长的姥爷因为受不了别人的吐沫,妈妈出事没一个月就撒手人寰。
姥姥一个月内身边最亲的两个人,血肉至亲没了。
尚在襁褓的我,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她所有的悲伤,愤怒,怨怼,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对我严格教导,不让别人说出一个不字来。
小学我只上了三年,初中也跳了一级,现在在读初三了。马上就考高中了。
都是在姥姥每天每天的私塾式的授课中,两个人共同努力取得的成果。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只是从一开只说妈妈的事情,到后来说起我来,都是赞赏,羡慕,同情。
姥姥觉得,好像这样才能扳回她的女儿的错误。
但是,这件事里,谁真的有错呢?
我看着地上跪了有段时间的男人,对姥姥说:“我先去洗澡,等会吃饭。”
在后屋哗哗的流水声中,洗漱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只有苦笑,姥姥打小不让我哭。
想哭的时候,就笑。或者仰头看天,那样眼泪就会流回去。
这样的身体,是我想要的吗?不是。
爸爸当初也不想要,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谁不想要个完美的小孩?
谁想要个残缺的怪物呢?
传来堂屋里爸爸的啜泣,和忏悔,“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是我做错事情在先。
对不起玉叶,对不起孩子姥爷,都是我的错。
所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姥姥平静的说:“两条人命,如果我不养小城的话,就是三条人命。”
爸爸磕头:“我知道。我错了。现在,孩子爷爷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求您,让孩子回去看看爷爷。
让老爷子心里也能踏实一些,走也能闭上眼。”
姥姥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我一天一天的也老了,也跟你们治不起这些闲气了。
我不管了。等会你自己问孩子吧。”
姥姥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否则也不会在乡民中这么高的威望。
爸爸又磕头:“谢谢您老。我给您磕头了。”
姥姥说;“起来吧。一块吃饭。”
我换了干爽的衣服,学校的天蓝色,白条纹的校服,帮着姥姥端饭,摆桌。
爸爸拘束的坐在桌边,欣慰,看不够的看着我。
香甜软糯的白米饭,刚挖的春笋炒腊肉,青青的草头粑粑,鸡蛋炒椿头。
简单,却带着原始的浓郁的风味,味道好极了。
爸爸问我,上几年级了,一顿吃几碗饭,班上有几个同学,
我能看出他尽量装的像一个爸爸,尽量平易近人,亲切,但是,从出生看了一眼,这第二眼,隔了这么远,难免生疏。
我低头吃饭,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想不想去市里上高中?”他终于问出了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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