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言罢又抚了抚身侧一枝细竹:“不过大王您最喜欢的那具傀儡,它的脊骨倒有几节是用这竹子造的。”
季霆眉头皱了一下,可转眼间又已将一副寻常笑面替了上来:“仙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仙师一身白袍无风自动,他长叹一声,道出一段志怪传奇一般的往事。
“十五年前,贫道与众位同门师兄弟比试造傀儡的手艺,赌谁能造出天下头号的神兵,”西天上悬着一轮春月,月光溶溶,覆到沈仙师面上却显出种幽深颜色来,“我取鱼肠、纯钩、燕支最锋利的一段给它铸骨,伐湘水之竹为其作脊,融鲛人油膏作脂,灌朱砂岩浆作血,剥龙筋作脉,请最负盛名的画匠来画皮——那神兵名唤‘蔚锋’,乃是我得意之作。
他又叹口气,续道:“可惜贫道技艺不精,辜负祖师爷偃师先生的传承。造傀儡的工序繁细纷沓,最后皮肉骨血都全了,只差一道炼心的工序,然而贫道替那‘蔚锋’炼心时不知哪个关头出了差错,竟叫它通了人的七情六欲,酿成大患。”
“既是要造神兵,便要劳其筋骨、伤其体肤,可它识得了七情中的怒,变得愈发阴狠暴虐,竟从试炼傀儡的天牢里逃了出来,且伤我同门无数。贫道追查多年,没成想能在大王营中找着那失败品。”
怪不得,怪不得。
他早该知道,那样一张漂亮到寻不出一丝瑕疵与错处的脸,绝不是人间的皮肉骨血天成的。就同汤问之书里记的那般,革、木、胶、漆,白垩、黑炭、丹砂、青臒,这些才是造出一具傀儡的东西。只不过他的邈光品级要再高些,用的是些稀罕材料罢了。
季霆听得浑身冰冷,可他仍稳住了面上神色,道:“仙师可是在说沈明丹?寡人同他相识相处好几年,一年年地看着他长开来,若是人造的傀儡,怎么会有形貌上的变化?”
“便是人造的傀儡,才要造得和人越发肖像。只要略施法术,令其如少年人一般有些身量、样貌上的变化并不难。”
那仙师沉吟半晌,又道:“不知是大王赐它姓沈,还是……”
“邈光曾告诉我,他家父姓沈。”
对面的术士闻言轻笑了一声:“如此看来,傀儡是真不能通晓七情六欲。依贫道所料,它大约是通了人情后又接连出了其他差错,错把自己当成了人,又将贫道记成了它父亲,从前在天牢里,它可是巴不得生吞活剥了我。”
“如今仙师缉了那‘蔚锋’,又当如何处置?”
沈仙师拍拍沾到衣上的烟尘:“它现今通了人情,便是一为害天下的妖物。只是毁了如此神兵委实可惜,贫道打算融掉它那颗出了差错的心,替一颗好心上去。只是这许多年里,它那颗心竟已扎了根了,实在棘手。只好先拿法术镇着,免得那妖物又如当年一般大开杀戒。”
沈仙师说着说着,又自嘲了句:“其实说来也好笑,贫道以竹给它造脊,本是想它行事如君子般端正,谁料到头来竟亲手造出一怪物。”
季霆举止、谈吐、进退都很得宜,只见他面上神色极温和,再问道:“为何傀儡通了人情,便成了妖物怪物?”
“人心尚且相隔,非我族类,便愈发难测。异类有异心,天诛地灭也不为过。且那蔚锋,本已有伤本门弟子的恶行在前。”
桃下那木刻歌姬鼓琴好似已鼓到了跌宕处,一声迭一声,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寡人倒另有一提议,”季霆面上仍温和,一片笑意,可道出的话里头却有十二分强硬,“不如,便留着那颗心罢。”
“寡人邀仙师前来,本是为求贤。”
“可如今看来,贤是不必求了,”季霆腰上长剑出鞘,一片竹叶飘零落地的工夫里便已抵上沈仙师喉咙,“您怎知他是异类,又怎知他有异心?仙师将他关在天牢里,说是试炼,想是往死里折磨罢,他还得感恩戴德了不成?本王如今只‘求’您,还一个完完好好、不叫术法操控的沈明丹回来。”
高山在上,流水在下,天地间蛙声虫鸣骤止,桃下傀儡抚琴抚到跌宕处中的跌宕处,忽地断了弦,铮地一下,裂缯一般——于是琴音也停了。唯有风声里含着道杀机,吹落桃花竹叶。
杀机来自剑气,季霆的剑。
谁料剑在咫尺了,那沈仙师仍是副飘逸散淡模样,面无惧意不止,反摇起头来:“原来贫道在那傀儡心里瞧见的是真的,起先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它的一厢痴心妄想……奇哉奇哉,大王您说说看,人怎么会爱上一具死物?”
他分毫不顾那已抵上脖颈的杀机,眼中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玩味。
人间的情情爱爱早已不新鲜,可卫王与一傀儡间的情爱,倒是新鲜得紧。
季霆剑上冷光寒气浓密:“他不是死物。”
“大王不过为那蔚锋的形貌所迷罢了,倘若我把它造得狞厉如鬼,您哪里还会中意它?铁铸的骨、朱砂流成的血、画出来的皮,哪里不是死物?”沈仙师眼里那层惊奇与玩味渐渐化作一片惋惜,“大王胸怀壮志,当意在天下,贫道劝您还是不要为镜花水月所迷的好。”
“寡人富有四海,绝域奇玩、锦绣黄金,鲜衣怒马宝剑,要什么没有,便是我想陷进那通镜花水月里去也无妨,”季霆笑笑,笑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何况,他并不是镜花水月。”
他面上那层笑意里有十足的底气,仿佛人与傀儡间的天沟地堑当真能轻易弭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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