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部下战友挥剑过去竟是无半分手软。
他面上那种陌生的神色又浮上来了,就同他当年初回上阵一般,眨也不眨的眼、带霜一样的眉,千钧重的亡魂于他剑下颠簸过一遍,一丝情感都不曾在他眉目间泛起。
剑弩声、金鼓声、入阵曲,一样样地在青山下起伏,声势浩浩,泼天一般。春雾水汽丰沛,洇得天和地都很朦胧。可对面那副面容,他殿前枕畔梦里梦外瞧了千百遍,绝不会有半分朦胧。那张脸,分明便是沈明丹。
季霆比起怒,更多的是惊,沈明丹哪里有理由倒戈。于是他遣人去送沈明丹先前在宫中落下的黑裘——他到底不信,他的邈光会背叛他。可才隔了一日,那件黑裘便经了仆从的手原路返还,且附书一封,白纸黑字、短短一句:“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季霆拨亮了灯芯,将那笺子于灯下展直了、又揉皱了,然后又给展直一遍。笺上笔迹他辨了一回又一回,绝不会认错。
他盛怒之下,终于将那信揉作一团,扔进火盆中烧成了飞灰。
火扶摇而起,焰色深深深深,雾一样。“邈光”这个称呼跌落到那团层层叠叠的火中,转眼便湮没无声。打那以后一个卫王一个吴国沈将军,一边是楚河一边是汉界,泾渭分明得很。
可这份泾渭分明也是一日日叠成的,起先季霆怒罢了、又觉那句“良禽择木而栖”里满是蹊跷可疑,沈明丹这出背叛一丝铺垫都无,出征前日,人还挽着他的臂从天说到地、从国家大事说到两人小事,说得脸都红透。于是他总要寻了机会去问,再问一遍、两遍、三遍。
有一回在马上,他手中提着一柄没有半分杀机的剑,只趁交战关头去问:“邈光,我一直知道你对卫国没什么大感情,可你先前不是同我——”
谁料人神色阴冷,一剑斩断了他后头那些话里伺机而动的情意,剑锋凛凛,斜斜掠过他的脖颈,掠出一星血珠。
沈明丹半个字都没有答他,只拿剑来答。
打那往后,一道天堑隔在了他们中间。
其实细想开去,他的邈光浑身都是蹊跷,沈明丹初来卫国时怎的也得十四五岁了吧,为何会连半点前尘都记不起?且他随军征战时,好似从未挂过彩,哪怕受了重些的伤,不消两三日便能好……更不用提他大冬天里也着薄薄春衫一件了,哪里是寻常人的身骨挨得住的。还有他那张脸,跟画上剪下来一般,寻不出一丝错处,漂亮得简直像……像出自匠人的刻意手笔。
季霆将满脑子乱绪一理,一个荒唐到十万八千里外去的念头缓缓浮出。
可起起伏伏的战事顷刻又把那个念头遮掩过去了,吴国的傀儡兵一日日多了起来,那种似鬼非人的东西如蝗虫过境般一股脑拥上来,不是说挡就挡得住的。
他两月内连失数座城池,战败同沈明丹的背叛叠往一处,经纬纵横,交错得极密,如罗网一张兜头罩下,不给他留一丝喘气余地。
对着那傀儡,季霆与一干将士想了各类法子,起初他们放火烧过,一片大火烧过去、本来有些用场,可下回萧氏便学精了,原来人身边那沈仙师还懂祈雨。一连好几天的阴雨,火放不成了,吴国的傀儡便趁雨攻了过来,卫国这边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那段沈仙师祈来的阴雨天里,雨势绵绵,军中怒气却腾腾,众将士都在咒那群铁铸的怪物被雨淋得生了锈才好。
季霆望望帐外那绵绵的雨帘,沉声道:“每回开战,寡人总望见那术士在开坛作法,不下雨的那几天也是这般。看来他不止祈雨要作法,操控那群怪物也得作法。”
他沉吟片刻,续道:“寡人倒想与那术士会上一面,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神通。”
他这话一出,一封请帖便暗地里派过去,约那沈仙师于江北竹林一见。
三日后那请帖便有了回音,一只白鹤穿云而过,收翅、落地,落了地后白羽顷刻褪去——一只长羽长喙的鹤,眨眨眼的工夫竟变作信笺一封。
信中道:“得卫王相邀,实属贫道荣幸。必赴七日后江北竹林之约。”
季霆赴约前夕,雨夜朦朦,星和月都溺死在了夜雨里,天与地间只余一片幽暗。王舟在季霆帐外踌躇半晌,终于请令入了帐中,将心里藏了许久的疑虑道出口来:“陛下,您不觉得巧吗,为何那术士姓沈,沈明丹也姓沈?”
一片飘摇灯影,笼在他的眉际:“臣在阵前也见过沈明丹几次,他如今是有重要战役才现身一回,可臣每回见了他,都觉着他那副神色十分怪异,呆滞僵硬,简直便如……如提线木偶一般。”
“扬舲,你为何这样想?”
“臣只是猜,那沈仙师会不会连人都控制得了,”王舟眉微皱,讲出了一段不知当不当讲的话,“又或许,沈明丹本便是一具傀儡。臣与他同行多年,有一回见他面上叫吴军划了一道口子,可待臣过一二时辰再见着他时,他面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那时臣只当自己看错了眼,现在想来……”
季霆听了他一席话,半张面沉在那明明灭灭的灯色中,神情很是捉摸不透。
“罢了,还是先摸清那术士究竟有何本事再谈这些吧。”
沈仙师是野史里的人物,季霆与那沈仙师的竹林一会,任是细细地去寻,也只能在二三野史中寻见些零零碎碎的影,且只有只言片语,瞧不出甚么内容。零碎野史里记的是酣春二月的景,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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