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喂,给我这个病歪歪的老头留点面子吧。”
白日梦尽(一)
虽然有很多天没睡好觉,柳暗花明的狂喜仍是让她睡不着。他无奈,把她手脚按住,哄孩子一样轻声哼唱着那首旋律动听的英文歌。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喉结上,闭着眼睛仔细感受着若有若无的振动,好像这样做,那些音符就能通过指尖直达心底。
在漫天的玫瑰花瓣中,她沉沉睡去。
小心翼翼地移开喉结上的手指,他为她盖好被子,轻声下床。
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白天收到的信,信封是很朴素的白色,信上的字他辨认不出是出自谁手。手指从地址上一点一点抚过,那座楼的样子,每一块草坪,每一座台阶,后院的核桃树和矢车菊,以及不远处那座挂满蝙蝠的大桥,都在记忆中一一复苏。
德克萨斯,奥斯汀市,米勒街131号,他曾经的家。
打开信封前,他回头看了眼白可安详的睡脸。
犹疑地展开信纸,开头的两个单词让他眼眶一热。
“亲爱的露西。”他默念着,会这样叫他的除了母亲,就只有哥哥。
快速翻到最后一页,写在最下面的不是他期待中落款。
他略微失望地翻回第一张细读。他的哥哥在信中仔细写了这20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从以为他死了,到无意中发现他居然还在世上,他又是花了多少年才找到了他,字字情真意切,期盼他能够早日回家。
可是他怎么能够回去,他如果回家,就只有死路一条。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愣住。开头一句话写:我们亲爱的父母都已在三日前的一起车祸中不幸亡故。
父母、亡故。
他的目光一直在这两个单词上徘徊。隐隐从喉咙里发出哼笑,断断续续,又无法停止。他捂住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时头脑一阵眩晕,只裹了一件单衣便走出房间。
一个人在荒凉的公路上步行,春夜的寒风打在脸上分辨不出温度。往来的车辆经过时吹起衣角,不知不觉,竟走到车道边缘。他退到身后的沙地上站住,漠然地看着各色的汽车尾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原地躺下,四肢打开。浓黑的夜幕被芒刺戳破,宇宙之光行走了亿万光年到达他的面前。他想起小时候曾问过的幼稚问题。
如果光线行走会发出声音,是不是与飞速掠过的引擎一样?
如果风太过强烈,它们会被吹得偏离方向吗?
如果我此刻看到的星星已经是亿万年前的景象,那么父亲、母亲,我看到,是何时的你们。光到达你们面容和到达你们内心所用的时间是一样的吗?
等了这么多年,你们终究没能给我一个答案。
闭上干涩的眼睛,听风在四周流动,脑中有一根松软的神经在游走,牵引着他的不同感官,产生错觉。像是漂浮在河流中,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随时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睁眼时,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他环顾四周,发现这不是他熟悉的那段公路,拖着带病的身子,他居然走了这么远。
来时的路上,景物被日光照亮,满眼都是碧绿的麦田,公路长的像是要绕到地球的另一边。那种轻得像水草一样的感觉再次袭来。直到晨光中,白色的房子安静地出现在视线里。天大地大,之于他,就只这么一处容身之地,就只那一个互相惦念的人。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是归属感。
如果说父母给予他的归属是一种无妄,那么他们的辞世则是这场无妄的破灭。是破灭也是解脱。
他自由了。
回到家,房间里的白可还在睡着,他坐在床边等待她醒来。
阳光落在睫毛上,她的眼皮轻颤,像是要抖落这些金色的微粒。朦胧中看到梦里的人安然在身边微笑,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脸庞,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做了一个梦,醒了就睡不着。”
“我也做梦了。”她急着想告诉他那个美梦,但想到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便按捺住说,“你先讲。”
他想了想说:“我梦到我们回到中国,像是在北方,每个房子前面都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外面飘着雪,映着红色的灯光,非常好看。”
“我也是!”白可一拍枕头坐了起来,惊讶地说,“我也梦到我们回到中国,不过是在南方,没有雪,也没有灯笼。我梦到一大片竹林,就在我家的后山上。”
他把她拉到身边,笑着说:“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回中国吧。”
“真的?”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
“嗯。”他重重地点头。
微笑的嘴巴咧到一半又别扭地耷拉下来,她凑近他的脸问:“回到中国你还是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会了。”他请刮她的鼻尖,“我住院你也可以出去工作。”
“奇怪,”她又凑近了些说,“自从前两天遇到雷暴,你就变了。到底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说。”他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说,“饿了。”
难得他想吃东西,她顾不上追问,匆忙跑进厨房给他做早饭。
听着厨房里的动静,他拿出纸笔坐到书桌前。不做多想,要说的话随笔尖流畅地落在纸上。
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他的哥哥,这世上唯一与他有血缘联系的人,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痛,他不想面对他,写信祝福已是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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