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数百年之中我的生活亦起了变化,由原本我独自登车,换成了天干十子轮流为我驾车。当我从虞渊阴池中步出,筋疲力竭之时,会有一双手将我抱回车上,送返阳谷,再由玄嚣为我脱去一身仪服,抱至榻上安歇。
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我的天命完结的那一天。
晨明起床,至咸池沐浴、着装,朏明在扶桑树下登车、起架,行至虞渊,放下手中阴魂,灭了身上的火再返回阳谷。
日复一日,从未间断,转眼数百年,人间的生死轮回如巨轮运转不息,我手上的生死之孽日益沉重,这世间的平衡愈发难以为继。
天灾,人祸,凡间之人苦苦为生存而挣扎,却又为虚无的权力地位而互相厮杀。这看似矛盾的行为,在我眼中却是理所当然之致,不论是挣扎还是杀戮,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只是在尝试夺天命。人类的一生,由呱呱坠地到死亡的那一刻,又有什么时候不是在尝试夺天命呢?可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天命的一部分?
在这世间上,由神到人,达至凡兽草木,一切生灵都依靠着有限的生机而活,所谓天命,只是将这世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之上。一旦天命无存,人类的繁荣,必将导致神族的衰落,若然神族繁荣,人类必然灭亡。
由我看到天干十子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天命即将要完结。不论他们抱着何种心思到我这里来,善也好,恶也罢,他们最终带给我的,只能是毁灭和死亡。
我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挣扎,若是我拒绝了帝俊送来的十子,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一刻死去?
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继续活下去,然后因为再难维持世间的平衡而逐渐衰弱,或许不会。
最终让我放弃了挣扎的,是玄嚣那悲伤的眼神。若我狠心拒绝了十子,玄嚣便会与我离心,将一个有了离心的人类放在身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导致毁灭的开端?
我早已清楚得很,我会死,是因为我有了情。是我对玄嚣的情,终结了我的天命。
在我死后,世间便再无天命,人类和余下的古神后裔,在失去了天命的制衡之后,将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我唯独担心玄嚣,当他知道我了因十子而死,他要如何自处?在我死后,他将何去何从?
……
时至旦明,车刚行至曲阿,左手上的死孽过于沉重,我垂眼下望,但见民众怨声连连,生灵涂炭,人间焦土遍布。
我轻叹一声,对前方正在驾车的高大俊朗的男子道:「己土,我们回去罢。」
「神女?」己土回头诧异道:「神行途中,岂可回头?」
将左手上的死孽随手撒下,阴魂纷纷四散而逃。右手松开,生机亦随之往大地飘散。己土见状皱眉道:「神女,你这是何意?」
我一身轻松,斜倚在车缘,随手解下头冠扔在一旁,微笑道:「己土,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今天。我们回去罢,让我再见见你们兄弟。」
己土一愕,急道:「不,神女,不能回去!那边…那边……」
「回去罢。」我勉励保持着微笑,「你们共享我的神力,却以我的名字作乱,早该知道会为我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神女!」己土近乎呜咽,「不要回去!你会…你会死的。」
「毕竟服侍我数百年,让我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吧。」我平静异常,「人类,终是会成功夺走天命的。」
己土拗不过我,只得拨转车头,朝来路驶去。
「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背弃了当初在我身前所立的誓言?」把手伸出车外,随意玩弄着身边飘过的云彩,「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己土咬牙切齿,语气极恨,「因为你对我们无情!数百年来你可有看过我们兄弟一眼?唯有让你失去信仰,将你拉下神坛,我们兄弟才有可能得到你!」
「是得到我,还是得到我的血脉?」我忽而觉得讽刺至极,我从没想过被背叛的原因,竟是因为这样。「你们一直说着神女无情,为何却还要因我无情而背叛?」
「皇位与我们何干?你的血脉对我们兄弟来说有何用?若神女真的无情,那便罢了。」己土苦笑道:「可是你有!你对少昊君有情!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对你有哪里及不上他?为何你竟是狠心从不看我们一眼?只要你失去信仰,不能再为神,便不用一直端着这高高在上的架子!」
「你们可知道,若是成功了,这世间将会变成如何?」我心寒之极。
「我们当然知道!」己土哈哈一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这世间本就无我们立足之地,世人如何跟我们兄弟有个屁的关系?」
己土啐了一口,继续道:「我们只想将你带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去,让你从此以后只能看着我们,再也见不到别的人!只要能将你拉下来,让你不再是神,背负再多的孽我们亦心甘情愿。」
「你们这数百年的经营,足以改变人世间大多数凡人的信仰,还真是苦心积累。」我摇头叹气,归根究底,我的毁灭,竟终是因为我有情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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