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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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者:陈忠实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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