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幕,那是日寇打过来的那一年。那年桃花开得红艳,开得叫人看着胆寒。那种红是红里发紫,紫中见黑,一坨一坨就像化不开的淤血。桃园旁边儿当时还有不小的一片竹林,奇怪的是清秀秀的竹子一夜之间开满了桂花一样的碎花,看上去密密匝匝的。满世界一片紫红,一片银黄。竹子开花可是从来没有的怪现象,老人们脸上就有了异样的神色,都说怕是凶兆!
竹花儿开,黄又黄,
不丧爹,就丧娘。
果然日本鬼子打过来了。
二爷那一年还不满十八,正是一个血性的年纪。鬼子们仿佛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进的湾儿,跑反的人们天还不黑就一窝蜂地躲进河南郝堂儿的山里头去了,那边儿有新四军新五师的队伍。二爷的父亲二老太爷当年还在世,老太爷脾气犟,死活不愿离开他一辈子不曾离开过的桃花湾一步。
二爷还记得太爷当年的一句话:难道老日还能生吃人咋的?他啃我没肉剥我没皮,就是把我生吃了,我的老骨头也得留在咱桃花湾!太爷说罢,找了一根染成红颜色的麻披子,呼呼缠到院里的桃树桠子上,背着两手一撅一撅回了老屋,掂起水烟袋呼噜呼噜抽起来。一家人哭也不敢哭,劝也不敢劝,顿时都有了生离死别的预感。
大哥带着娘和弟、妹一家子人进了山,二爷留下陪着老太爷。
纵穿桃花湾的省际公路自古就是一条重要的东西官道,日军为保证经上海南京到京汉铁路的兵力和物质补给,在铁路以东依次修建了10个被严密控制监视的居民点,号称“十部落”。散居的老百姓大多都被赶进部落,部落外面配套修建一个固定的哨所。桃花湾被编成四部落,哨所建在西南面较高的位置上,依序也叫做四分哨。
当时湾儿里的小庙还在,日军在庙前架好机枪,把没有逃走的人赶到一起,集中训话。女人们怕老日使坏,让自家的伢儿们缠着不离怀。伢儿们不知深浅地肆意表达着惊骇与恐惧,鬼哭狼嚎,嗷嗷一片,比三月三的蛤蟆叫得还凶。男人们大都木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等死的模样。可是他们等到的并不是“死了死了的”吃枪子儿挨刺刀,而是被逼着挨家挨户去把粮食“统统地”盘到庙里。
一个戴眼镜儿的日军小头目,站在后来修哨所的那片高地上,朝村庄整体打量了一遍。村庄的主体轮廓像个椭圆的鸭蛋形,鸭蛋外圈儿有一道像是天然的小土坎儿,其实是过去的老寨墙,所谓的四部落也就是先前的老村寨。天色已经黑下来,眼镜儿下令把寨外的房子全部烧掉。大火一起,秩序再次大乱,嚎叫的、拼命的、撞头不活的、泼命去抢家里东西的,顿时乱成一锅粥。忽然砰砰几枪,震得天上星星都像鬼眼一般眨眨的、寒寒的,乱相消退,夜幕降临。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们都默然无声,挤挤拥拥地到寨里面找宿处,凑合着先过夜。
粮食抢了,房子该烧的烧了,没烧的还在。逃进山里的人,人能动房子不能动,田地不能动,老是躲着也不是长久之法。狗日的老日再凶再折腾,不过也就这样了,正好就应了此前老太爷那句话,不能把活人都吃了。自打老日进村以来,二爷一步没离开过太爷,他算服了太爷的脾气,没曾想还真让老爷子犟赢了。逃难的人们,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时间长了对老日的恐惧也懈了,陆续都回到部落里。
太爷也不是拿鸡蛋硬跟石头碰的人,在处置大事情上太爷自有他的主意。家里人终究要回来,谁都能回来就是老大不能回。太爷知道老大性子烈,遇事上劲儿又不知拐弯儿,回来肯定没好果子吃。兄妹们都还不晓事,桃姑才只两三岁,老大老二总得家里一个外边一个,不能一起都被……。老太爷不再往下细想了,他打定了主意就捎信给老大,嘱咐他横竖不能回来。
部落里的男人们都被日军监督着去修去寨墙,一天两出工,人人不得闲,自己的田地只能起早摸黑赶空儿种。那些烧了房子的人,干脆就吃一顿讲一顿,田地也不种了。谁知道一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种了能收不能收呢。
寨墙虽然年久失修,原先的基础还没毁掉,墙外寨壕子里的淤土就近就可以堆上去。人多势众,加上日本人又逼得急,不到半月工夫一圈儿寨墙也就垒起来了。日军在四分哨留守了几个人,大部人马继续往东开拔。部队临走时选了两个带路和挑脚的,其中就选了老太爷。
二爷要替太爷去给日本人挑脚。太爷对二爷说,你大哥不在家,你哪儿也不能去,好好呆着,看好你弟和你妹。
二爷和弟妹们眼看太爷要跟着老日走了,一个个眼里窝着泪。
太爷说:你们不用管我。人活千年也是死,树活万年也烂根。我恁大一把年纪,死也死得着了,死不了就叫鬼子养活我。老太爷说这话时,还真朗朗地笑了笑。他一边说笑,一边把系在树上的那根被风刮偏了的红麻披儿正了正,胡子一撅就走了。
二爷说,他至今还记得太爷那朗朗一笑和那胡子一撅的模样。
太爷走后几日没信儿,同去的另一人也不见回。二爷情知不妙,就沿着日本人东去的路线一路去找,大哥闻讯从山里回来也跟着去找。两人分头儿找了几天,音信全无。老太爷从此就在桃花湾的地面上永远消逝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兄弟两人心里已经不指望老太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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