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帐的胡大先生架着圆眼镜,把算盘劈哩啪啦拨得山响一通,然后道:「二爷,可对不起了,您还倒欠秦家班五十块大洋呢。」
容嫣一呆:「什么?」
「您看,您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扣了在上海的时候借给您的三百八十块大洋,扣了来天津一路上的开销和扣了到天津后置行头的八百块,再扣您这个月的伙食费住宿费,还有专门为您请下的包头师傅的钱,虽然您一天戏也没唱,这笔钱也得扣出来的不是,还有其他的水电费小厮费,拉拉杂杂的这些费用……您倒欠秦家班五十块。」
容嫣说不出来话,呆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胡大先生叫住:「容二爷,秦班主说了,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是给角儿定的,您下个月要再唱不了戏,就取消包银,按学徒算。您看您到时拿什么来还吧?」
胡大先生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冲他背后嘿了一声:「白吃饭的,还好意思来伸手拿钱!」
容嫣回了房,坐在床上,对着新置的那一套白素贞的头面发愣。他从前最爱置行头,太清楚这行情,眼下这一身戏服,一副头面,根本连一百块大洋也不会超过,难怪肖碧玉一看见就会讪笑。可是居然算到了八百块的高价。秦鹏分明是嫌自己累赘,不愿意付讲好的包银,可是又不愿意把自己放出去,日积月累的债越欠越多,到时就真的成了卖身给秦家班,任凭别人处置了。
从前祖父容岱,父亲容修持家,讲的是忠厚恕道,就算「国丧」时期,戏班子一连数月开不了锣,该给角儿们下人们的月银,也仍是咬紧牙关照付,一个钱都不会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容嫣在这种世家长大,哪里想得到别的班主会有如此欺诈狡狯的黑手段!
容嫣只是缺乏经验,可是并不笨,仔细考虑一番,只觉遍体生寒。当下去找到秦殿玉:「秦兄,前些天你说的建议,小弟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找林堂主真的有办法解决事情的话,我们试试也无妨。」
心骄气傲的容二少为什么突然肯抹下脸来,低声下气改变主意,秦殿玉心知肚明。他看了容嫣一会儿,哈哈一笑:「二爷啊,你可算开窍了。求人的事,我也知道不好受,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可是这也没办法,该忍一口气,咱还得忍是吧?」
容嫣只好道:「小弟明白。」
秦殿玉拍着他背,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又是一团和气,亲如兄弟似的。
见林堂主订在天津最出名的龙凤阁。
林堂主是个尖缩瘦小的老头子,苍白的脸,透着奇异的粉红,留着几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圆溜溜的眼镜片后面,一双三角小眼精灵转动,一笑就和脸上的皱纹缩在一起,分不清了。
对于容嫣的请求,林堂主是满口应承:「好说,好说!那老金儿嘛,当初入咱们青帮的时候,还是我帮他作的证人呢。说起这老金儿,他欠我的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容老板你放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去帮你说一说,别说就你兄弟和他有点小磨擦,就算你拐跑了他三姨太呢,他也不敢拿你怎么地!」说罢摸着山羊胡子嘿嘿嘿的淫笑不止。
容嫣也只好陪笑:「那就万事拜托了。实在是万分感谢。万分感谢。」
「哎──容老板说哪里话了。咱们江湖儿女,只为了一个义字,说到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呢!」
「林堂主真是侠义心肠,义薄云天。」
「那是!」小老儿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三角眼圆睁,唾沬乱飞:「我林老三一生做人闯天下,最讲一个义字!想当年咱们青帮和鱼龙帮火拼,眼看着一把钢刀就往我带头大哥的头上砍过去,要不是我林老三奋不顾身,以一敌十……啧啧啧,那情形,可真是……最后咱们青帮兄弟只伤了二十多个,可那鱼龙帮呢,没一个完整的留下来,从此就乖乖的退出天津卫!大哥感谢我救他的命,赏了我好些银元古玩的,咱林老三是不图这些,就是图个义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大哥!哪像现在这些小王八蛋,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你做老大的都要快!现在这些小王八蛋,真是没一个有点人样的……」
容嫣听这小老儿胡吹不停他的光荣历史,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述。这小老儿在黄金荣面前恐怕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可是现在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不但要对这三流角色陪酒陪笑,还要不停的为小老儿斟茶斟酒。
林堂主眯着眼睛笑道:「容老板,我是个粗人,但生平就爱结交像容老板这样的文人雅士。今天交了容老板这个朋友,实在是很高兴,后天中午,我作东!在天香阁,怎么样,容老板肯不肯赏脸啊?」
容嫣脸上忙笑道:「那怎么敢当,怎么说也应该小弟来才对。」
「哎──容老板何必客气,咱们俩投缘,一见如故!大家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不不不,后天中午,务必由小弟治宴。」
「容老板,再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我林某了!」林堂主的脸故意板下来:「你老哥哥虽然穷,可是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江湖儿女,干脆点!」
容嫣只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容老板果然是个痛快人。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回去的马车上,秦殿玉满面春风的对容嫣道:「二爷,您看,这不是挺简单吗?这林堂主倒是豪爽!」
容嫣勉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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