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凑不到一起的人呐……叶青羽越发体会得深刻,却听温雅臣说道:“青羽,认识你真好。”
不同於以往的撒娇口吻,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连音调都变得低沈。叶青羽纳闷,一瞬间只当是幻象:“什麽?”
“顾明举的事……”嫋嫋热气从灶上的大锅里蒸腾而起,云雾般四下飘荡游走,暗黄的烛影里,温雅臣目视前方沈声开口,“这两年我一有机会就去看他,朝里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问我爹,朱大耳朵他们也从不跟我说这些。我总觉得,不知道什麽时候顾明举就要被拉出去斩了。今天听你这麽一说,心里好受多了。”
不笑不闹不作怪,难得正经端肃的姿态隔了一重朦胧雾气,便仿佛远得遥不可及,惟有再度重复的话语显得尤为真切:“青羽,你真好。”
那是因为朱大耳朵他们纵然想说,胸无点墨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呀。何况,酒席宴上,谁会同你说这个?
叶青羽想发笑,却在温雅臣热切的凝视下怎麽也笑不起来。他是认真的,名扬天下的绣花枕头纵然挥金如土,纵然纵情声色,纵然这般那般顽劣荒唐,此刻的心意却是真的,真实得令叶青羽可以将之前种种失望一并忘却。想要扭头逃避,却避无可避。不知不觉,“你真好”三个字直落心底:“我……”
想说什麽,却什麽都说不上来,手足无措。
他的手便覆上他搁在桌上的手:“青羽……”
月朦胧鸟朦胧,烟雾朦胧,此景恰好,此情正浓。不远不近,有人扬声高呼:“温!雅!臣!这不是温少吗?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温少哟,叫兄弟好找!”
大煞风景。
温雅臣听而不闻,一径牢牢握住叶青羽的手。叶青羽面上一紧,赶紧奋力挣脱。正在此刻,来人已经弯腰站到了眼前: “我远远瞧著就觉得这背影眼熟。果然是你!温少好兴致啊!”
他个头不高肚子却不小,满面油光一身酒气,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脸上红通通的硕大酒糟鼻子,此时因著兴奋的的脸色而越加泛红。
见叶青羽死活不肯再让他牵手,温雅臣扶著额头低声叹气,指著那人对叶青羽道:“你叫他朱大鼻子吧。开绸缎庄的朱记就是他们家的。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之前我跟你提过,叫朱大耳朵。另一个,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朱大鼻子的另一个兄弟叫朱大嘴巴。兄弟三个凑在一起,三张憨态可掬的笑脸各有特色,不像是卖布,倒像天桥底下扮滑稽的。其实人家正正经经都有名字,朱海潮,朱海江,朱海河。算命的说,布匹最忌烟火,一点就著,半世辛苦转眼成空,还是多沾水性为好。这也应了相生相克之道。朱老爷深信不疑,三个儿子分别如此取名,果然生意兴隆家宅平安。可惜无论什麽好东西,到了不爱费神的公子哥们手里都只有被糟蹋的份。喝糊涂了连自己爹妈姓什麽都记不清,是海潮还是海江谁还记得?不如叫大耳朵大鼻子来得亲热又直接。时间长了,就连旁人也跟著起哄。到如今,或许只有朱家老爷和三位朱少爷还记得他们本来的名讳。
“哈哈哈哈哈哈,温少好机灵,躲到这样的地方,想不到被我撞见了吧?哈哈哈哈哈……”那人完全不介意温雅臣的敷衍,抚著肚子笑得畅快,像足庙堂口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我看看,吃了什麽好吃的?”
他真敢拿勺子往叶青羽的碗里伸,温雅臣不假思索挥手去拦:“去去去,喝你的酒去!本少爷刚吃饱,见了你犯恶心。”
“哈哈哈哈,犯恶心就去找大夫。”眼珠子一转,瞧见正襟危坐的叶青羽,朱二少鼻息抽动,一张阔嘴咧到了耳朵根,“莫非……这就是大夫?哈……”
桌边穿红衣的是朱家大少,侧手边面容尖瘦的是钱庄少东,另一头长了一双吊梢眼的则是司农少卿家的公子……在座不是身家万贯就是出身名门,一个个喝得双眼充血,举著酒杯团团围住了温雅臣。
倚翠楼外挂著老鸨差人新制的琉璃灯,一色火一般红豔的光芒,罩著赤红色的纱幔。依著建筑本身八角楼的形制,约莫十来个窜成一串,分别高高挑在二楼楼头。夜风飒飒,灯影起伏,红光遍地。
架不住朱大鼻子的纠缠,温雅臣无奈带著叶青羽跟他到了这里。一进屋就是漫天的嚷嚷声和无休无止送到嘴边的酒杯。来不及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双眼就被满屋子似真似幻的光影晃得迷离。
歌声笑声琴声曲声,轻柔薄纱铺天盖地兜头罩下,一副沙哑喉咙的老鸨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客官,进来吧。连温少都是我这儿的常客。瞧,楼头那个就是。他呀,可喜欢我们家翠珑了……”
温雅臣被按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起初,他还记得拉住旁边的叶青羽。後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放眼望去尽是倒映著红光的细瓷酒盏,不由自主,原先在桌下交握的手就松开了,过了一会儿,连衣袖也抓不住。再然後,扭腰旋舞的花娘们也来凑热闹,披著轻纱舞衣,带著娇豔妆容,一路走来环佩叮当。
香风扑面,叶青羽被挤得更远,隔著人影憧憧,温雅臣完完全全陷进温柔乡里:
“温少,你答应了要来看我的。”
“温少,奴家等你等得好苦。”
“温少,你上回说好要给我的簪子呢?”
“呸,就凭你?温少明明是为了我才来的。”
“哎哟,你好凶!温少,你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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