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焚的该是清淡安神的合香,从床头到床尾、四角的兽嘴都在向外吐露香烟,一下子便将幔帐内熏腾得温而不热,正能使人觉到昏昏而欲睡。
慕容冲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正午的太阳毒辣,奈何不了天气俨然已有了一副初冬的样子,更不要说午后,天冷了、也短了,没一会儿说不定就要黑天了。少年的眼睛直直地向上,仿能看得见房梁,而房梁之上,又像是悬着厉鬼。
慕容冲将压在胸前几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手臂移开,口中还余着丹丸恶俗的香气,一张嘴就能感觉到恶心。他从躺卧到坐立,脚腕发麻,倏忽踏到地上去,一阵酸痛。
打开窗子,是墙,玄黑朱红,庄严而威仪,在现今眼底下也不过是刷上了牲口血。说起来,皇宫和皇宫,其实大多没什么区别,都是道道的墙,里面富丽堂皇的,其实都是死人的用具。外面的人妄想着要进来,里面的人埋怨着想出去,可一旦出去了,又都巴望着回去。
慕容冲合上窗,从内室徘徊到厅堂,正见宋牙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
“郎君,”宋牙行色匆匆的,在他身前停了一停:“陛下,可是醒了?”
“陛下刚睡下,现在还未醒。”慕容冲挑了眉梢,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值得宋侍郎这么慌慌张张的?”
“贵人出事了,从阶上摔下来了!”
天一会儿就黑了下来,连过渡都没有,月亮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下子,伸出手来都看不见五个指头。昭阳殿内灯火通明,殿门虚掩,从里面出去的、外面进来的俱都神色匆匆。天王的驾舆停下的时候,都已成了一锅汤粥的局势。
张婧娥携昭阳殿内宫人一齐在厅堂跪垂,眼下朱色的下裳一晃而过,苻坚从她身前走了过去,倏忽又停了下来,退后几步,脚尖对着下颔。张婧娥微微喘了口气,恭而不卑,静静地等候着他开口。
慕容冲跟在苻坚身侧,掠过四下宫人,倏忽地浑身一凛。
从张婧娥身后深深低垂下去一颗脑袋,面目素净又平凡,像是月皎白却最浅淡不过的颜色。跪在众人之中,不仔细便半点看不出来,她就如此跪在那里,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周遭纷纷地乱,却什么也听不见似的。
是她……
慕容冲神色略显惊恐,他猛地看向张婧娥,心突突地就要跳到心口,所幸苻坚的注意并不在他。他居高而临下,正站在张婧娥的身前,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二人之间像是环绕一种浑然的默契,他继续向前走去,慕容冲一时恍惚,竟在他走出几步回过头来,才乍回过神紧紧跟了上去。
“陛下。”桐生从内室而出,见到苻坚便即刻地跪拜下去。
“怎么样了?”苻坚问道,本该多少有些忧心,语气却异常的平淡。
“回陛下,胎儿尚不足产,不知是否能保住。”桐生诚实地答道。
“保不住就不保了,但要保住贵人。”苻坚说。
“是。”桐生的脑袋低垂下去,落到袖子上,随后便站起身,匆匆忙忙地夺出门去。
苻坚回过头时,慕容冲尚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面色略有些发白,眉目紧蹙,紧抿着薄唇、指尖微微地发抖。苻坚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唤了一句:“凤皇儿。”
“凤皇儿?”
待到第二遍,慕容冲才浑身一凛,立刻抬起头来,恰对上苻坚皱起的眉头,未及反应便倒吸了一口寒冷。
苻坚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抚到他的额头上,轻声问:“怎么?不舒服?”
慕容冲摇摇头。
“宋牙。”苻坚回过头去,宋牙听到传唤立刻上前一步到了近前来:“先把他领下偏殿休息一会儿,别在这熬着,再熬出病来。”
宋牙答应了一声,苻坚便正视起了内室里的动静,倏忽上衣垂落下的袖子被一股力道攥紧了,低头去看:正是慕容冲眼神中一份似依存的情感,使劲地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道:“陛下,我不走。”
宋牙站在一侧等待着最后的吩咐,见苻坚犹豫了犹豫,还是点点头道:“你要留着,就留着吧。”
夜色茫茫,内室偶尔传出慕容箐痛苦的哀叫,慕容冲已然有些困倦,微微倚着苻坚的肩膀半阖着双目,骤然内室的门打开来,吱呀的一声,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
脑袋里一清醒,便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便想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正月寒冬,邺城的郊外铺着厚厚的雪,皇宫外火光冲天,皇宫内皇后的寝殿里,说不定也是这么一副焦头烂额的局面。
想着想着又有些困倦,看天色这时想必已到了深夜,他强撑着,心底有些乱,不知道这关头上究竟应该担心什么事情。
耳边还是阵阵的哀叫,听久了便也觉得安心了许多,这时一名侍女捧着一条浸在水里的血衣从里面出来,淋淋的鲜红,染得整盆水都变了颜色。
慕容冲的心快速跳起来,思绪猛地一断,紧接着的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感: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似乎只想着这孩子兴许保不住,却从未想过慕容箐是不是会死。从懂事之后,似乎他还从未真真正正地面对过死亡,关于诸如此类道听途说的事情,起初听来觉得像故事,现在却后怕起来。
人死了,会怎么样?
慕容冲以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反正死不死的早晚要死,死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只是如今他开始迷茫了,因为不是他要死了,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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