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
润玉雕镂出猛兽张牙舞爪的情态,平滑身躯盘跪,泛碧的双目睁成浑圆。砂浆灌注卵石铺就的地面,平平整整,轻踩上去,温热,该是贴地熏焚的香炉燃得太久了。
室内尽掩门窗,无风,轻幔薄纱,温婉如静女的裙裾,层层掩掩,被恭立的奴婢以手束起,人行过后,松手由其飘飘洒洒,落回原处。
忍不住侧目向那一扇精致绵长的屏风,单调的墨染山水,叠着屏后的卧榻,尽头倚着一只孤单模糊的黑色影子。
两声轻弱的咳嗽声。
落木匆匆收回目光,胸口捺不住突突地跳动。
漆案、软席,细细研墨的动静,杂入书简铺开的一声清脆之中。
“陛下。”
苻坚正执笔,抬头只向之下看过一眼,便很快将目光收回。
“宋牙。”
宋牙会意,躬身低眉,小步移至尚还跪伏在下的落木身边,轻声细语对着他的耳朵:“先生请随我来。”
越过那扇屏风时落木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相系相连之人,宁舍命而保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小郎君?”
落木低垂眉目,耳边听见宋牙压着嗓子怕惊动了似的向榻上坐卧着的人试唤了一声,眼前却持久地不见响动。
宋牙像是已习惯了的模样,压声清嗓以作示意,与落木一同到了那人跟前,宋牙侍立,而落木跪坐。
又是两声与方才一致的咳嗽声,像是无意听他们多说话似的,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衬着中衣衣袖自锦被中探出,落木下意识抬头,正撞上一双半开的烟目。
慕容冲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神情是想象中一般淡漠,浅浅地抿着唇,手指微蜷,修齐的指甲触着掌心。
落木不知何由地愣起了神,莫名一种观感,倒不是赞叹什么、钦慕什么,而是既亲切又熟悉,仿佛早便相识的人。好在这出神只是一瞬,过后便立刻抽手搭上了那只伶仃的腕子。
“先生,怎么样?”落木起身,由身后的宋牙率先问了一句。
“风寒小症,不过耽搁得久了些,倒无什么大事。”落木与他并着肩,边走边做解道,临要从这一道屏风后拐出时,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去一眼,不知是否又是巧合,竟又与那一双惑人的烟目撞上,意识到慕容冲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落木心中蓦地一股沉甸甸的苦涩味道,略有些狼狈地拐出屏后。
“您也看见了,这近乎十日多了,半句话都听不见,凡事对下面的人不讲,对着陛下也不报,若非还有一二咳嗽动静,谁知他是病着的?”
落木不语。
“劳烦您往这多跑几趟了,这……陛下明日登铜雀台、游玄武陂,想必这人是不能陪驾了吧?”宋牙止住脚步,影子投到屏风上去,细声慢语,像一阵漏入窗缝的微风。
“倒也无妨,只是小疾,不必这么仔细……”
“还是静养为好。”宋牙侧过脸去,像未听闻落木的话,自顾说着。
慢火腾烧,落木心不在焉地盯着身边的小童跪在炉前执扇而候。
午后的天气如人一般懒散,他虚了眸子,蓦地想起今日殿中那一只单薄的影子,那双墨黑睫羽半掩之下的烟目,淡淡的没什么味道,最后看在他身上,带着试探和审视,刺得浑身骨肉一寒。
深嗅空气中清苦的草药味道,闭了闭眼。
“先生?”
蓦地一惊,落木举目,正看到朱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前。
“秘书监。”
“先生不必客气,我与先生是旧识,说来,先生还是那赵侍郎从我府上抢去向太后邀宠的呢!”朱肜咧嘴笑了笑,侧目闻见室内不同的味道,自行怀着好奇心思向炉边探看了一番,问:“先生在替谁煎药?”
落木低了眸子,手拢入宽袖之中:“陛下偶感风寒……”
“不是吧……”朱肜的笑容晦涩起来,脚下轻踮两步伏贴上落木耳畔:“陛下金屋之中,怕是藏着人呢,您今日该见过了吧?”
落木一愣,一时忘了如何应答。
“您也不必瞒我,这人还是在我眼底下送进行宫里去的呢。”朱肜笑道:“这陛下嘛,咱们都清楚,身边有个伺候的,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是没有,反倒奇怪了呢。”
“只是……”朱肜弯了眼眸,手顺着一把络腮大胡慢捋一把:“无论是哪位夫人也好,进献的美人也罢,怎么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落木神情略有尴尬,手中攥紧又松开,捏出一掌心细细密密的薄汗。
“唉,您瞧瞧,我这爱操心的毛病,先生权当是与我唠嗑了,这人,究竟是……”
落木向后慢移两步,面色难看。
“先生是顾虑陛下?”朱肜又笑道:“您可真是小心,这陛下出猎,驾幸邺城行宫,一概皆由我率的羽林军护卫,陛下时而糊涂,我这统帅可不能糊涂,凡事多担一份心,您权当帮帮我?”
落木拧眉。
朱肜嗤的一声笑弯了腰,好容易借扶着落木肩膀站直了身子:“先生,这宫中之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何必死心眼,揣着不肯与我说呢?难不成,咱们老相识,我还能害您不成?再或都是替陛下办事,哪个莫非还敢不忠?”
双手缩在袖中攥成了泛白的拳头,落木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对上朱肜看来的目光,局促地掩不住什么情绪,最终还是开了口:“陛下宫中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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