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韩非质问道,人情何堪。
余子式尚还在诧异,韩非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人生而自私自利,贪鄙之心由是而生。但陛下,这天下绝不是依靠利来维持的,人与人相交只谈钱财,国与国之间交相欺诈,即使打下了这天下,这天下也决不可能太平久安。纵横是欺诈诡术,钱财贿赂更是助长了天下为利的风尚,长此以往,君与臣,臣与臣之间必将只剩下一个利字,陛下将无一人可信可用。
君臣之间失去了信任,臣子之间失去了扶持,最后这大秦朝堂只剩满朝的算计,谁去治国谁去安天下?陛下,彼时又将置人情于何堪?”
嬴政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轻轻敲着桌案,一下又一下。
姚贾看了眼韩非,从容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嬴政淡漠的声音在朝堂之上响起来。
“自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后,道义已然缺席天下数百年,即便陛下想要一个道义的天下,首先得先有一个天下呐。自古以来,谗臣毁谤,忠良蒙冤的事太多了。陛下听取谗言,杀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无可信之臣啊。以道义名义杀害忠义能臣,那谁去替陛下逐鹿天下?陛下,离间君臣之计,我们难道还不熟悉吗?”
这倒是真的,六国的离间计,全是秦国玩剩下的。这上百年来,也就秦国玩离间玩得炉火纯青了。余子式观望着事态的风向,竟有种见证历史的莫名快感。
嬴政没说话,隔着冠旒,没人看得清他的眼神,这位大秦君王又是出了名的难以揣测,他不说话,朝野皆静。
就在这时候,姚贾上前一步,淡漠开口,他的声音在整个大殿里环绕回荡,明明是平静却裹藏着极重的锐气。他说:
“陛下,韩非,韩公子也。”
嬴政的敲着桌案的指尖终于微微一顿。
满朝文武的眼中总算是有了起伏。这一句,太一针见血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往今来,大抵均是如此。
大势去了。余子式低低叹了口气。
……
余子式慢慢走出大殿,沿着台阶往下走。郑彬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处,他也没上前打招呼。
两人走在笔直的宫道上,四周的人愈发少了。终于,最后只剩下郑彬与余子式两个人还一前一后走着,郑彬听见自己那位素来爱凑热闹的同僚轻声叹道。
“上卿姚贾,是个狠角色啊。”
这一股刚烈之气,姚贾确实是个铁血的谏臣。一句‘韩非,韩公子也”,韩非的大秦前程,怕是到此为止了。余子式不禁颇为感慨,这大秦朝堂果然藏龙卧虎,姚贾,李斯,蒙恬蒙毅,王翦,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郑彬不置可否。
和郑彬分开后,余子式一个人直接拐去了掖庭。
他忽然想见见胡亥。
推门进去,那孩子正在檐下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卷书。那一眼看去,竟是有种年画的精致感。那些复杂的朝堂风云忽然散了些,余子式觉得胸口的气顺畅了不少。
这孩子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识字。不得不说,在余子式的心里,胡亥虽然不是天赋异禀,却真的是个勤奋型的。勤能补拙这四个字与胡亥而言很是贴切。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猛地抬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眼睛雪亮。
余子式走过去把胡亥手里的书拿起来扫了两眼,没想到不是他以为的诗经,而是从他房间里拿的《军政》。他问胡亥,“你喜欢这个?”
胡亥咬了下嘴唇,似乎有些怯懦道,“我拿错了,拿了以后发现,我看不懂。”胡亥的声音越发轻了下去,像是怕余子式责怪似的低下了头。
“正常。”余子式自言自语道,“毕竟词汇量和诗经不是一个级别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脑袋,“没事,等过几天你多看些书,这书你自然就看得懂了。”
胡亥点点头,望着余子式,眼中又恢复了神采。
余子式四周看了眼,逼仄的院子,飘散的霉味混着腐味,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头死读书,这么下去可不成。这才什么时辰啊,正午都没到,余子式掂量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有了个很冒险的想法。
他低头看着胡亥,一见到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他觉得那想法可以试试。
马车噔噔噔出了宫门,守城的将士认识余子式,还冲他轻轻一笑。余子式也冲他笑了下,把手中的令牌晃了晃,他大摇大摆地驾着马车出了秦宫。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余子式轻轻勒了下缰绳,在自家的府邸前停下了。这是在他在宫外的住所,以前都是王平在打理,不过最近倒是多了点人。
掀开帘子,余子式把那披着黑色斗篷的孩子从马车上抱下来。
胡亥怔怔地看着大道上人来人往,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市井小民的喧闹声,宽敞笔直的大道,道旁的参天古树,忽然他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牵起了他的手,他回头看去,男人秀气的脸庞带着些许自得。
“进去吧,这是我家。”男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了那不大不小的府邸。
那是与皇宫全然不同的院落,不够精致不够大气,胡亥却像是着了魔一样仰着头四处打量,他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余子式说,这是他的家。
恰好那位青衣的前大韩公主端着盆水走出院落,回眸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值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fēng_liú?不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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