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凤致说过,殷螭不懂得什么叫做“意难平”——直到此刻,还是不能懂得。
不过因为他沉闷不乐的缘故,殷螭还是到处征求名医来替他诊治,各种方子也试了不少,却均毫无效果。直到驾临留都,林凤致的老友吴南龄荐来一位专精本草学的郎中,这才看出了门道。
这郎中却是白身无官的一个草泽之士,姓李,号濒湖先生,家传渊源,素精本草,又曾经游历天下,到处访药求方,发奋著成《新本草经》五十卷,可谓当世无双的药学专家。只因无官无财,也没有力量刊刻书籍,闻听东南书业发达,好事者多,于是不辞辛劳远来金陵,欲求有力之人揄扬,将自己这一部心血凝铸的巨著付梓出版,济利民生。吴南龄是太学宗伯,领袖东南文坛,李濒湖特意上门求他为自己的专著作序,吴南龄自然也算个好事者,不但欣然作了序文,而且替他在南京上层缙绅间鼓吹名声,广征资助,一时李濒湖医名大著。如今见林凤致患了奇症,吴南龄便好心将李濒湖推荐过来诊治。
殷螭对吴南龄颇有耿耿于怀之意——当初若非他的公开信逼迫,小林哪里会去从军,以至于冒了这一番生死大险?在殷螭想来,这种朋友简直不算朋友,林凤致回到南京,就该头一个跟他绝交,可是林凤致不但没和人家绝交,还照样亲密往来,笔语相谈,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这种怪事使得殷螭老大不满,并且联系到小林反而对自己苛刻得紧,为了第一次不是自甘情愿,而是被自己用强占有,一直暗暗怀恨不已,对我这么小心眼的人,怎么就偏偏跟别人却大度呢!
但不管对吴南龄怎么不满,他推荐来的李濒湖却着实名下无虚,替林凤致仔细检查过后,“咽喉声带均无损伤”的结论还是同其他人一般,却说出了失音的原因:“大人并非余毒未清,而是失语过久,又兼心思郁结,以至于有话说不出——实乃心病,不关他症。”
既然是心病,给出的药方便大部分是抒郁散结之剂,并且每日三次用针灸之术,在林凤致喉间、舌底几处穴位施针加灸,慢慢引导他发出一个字一个字的短音,又渐渐连缀成句。这般连治了七日,林凤致居然真的能开口发声了,只是说话还是期期艾艾,咬字吐音都显得生涩无比,李濒湖又继续给他施了三日的针,便道:“眼下已经差不多了,大人还需继续服药,每日练习说话,不出一个月,定然与往日无异。”
殷螭对林凤致练习说话的事,倒是颇有兴趣,每天晚上在床间有暇,便逗着他交谈,其情景便好似拿纤草撩拨蟋蟀,绒球勾 引猫儿,逗来逗去,乐趣无穷。尤其听他费力的一字一句吐声,吵架争辩,都绝对不是自己对手,实在得意无比。
可是林凤致到了能完整流畅的开口说话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使殷螭大吃一惊,同时深为不满,因为林凤致请求道:“臣斗胆奏请在留都养老,不奉圣驾回京,恕臣万死之罪!”
殷螭霎时间又惊又疑又怒,喝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了许我一辈子,为什么不同我回京?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他一股劲的责问,林凤致只是沉默,殷螭心底有些发慌,生怕他是铁了心不同自己走,小林的心志实在太刚强,如果他不愿意,纵使自己以君王权威压迫也是没有用的——幸好林凤致沉默了一阵后,终于慢慢笑了一笑,开口道:“你说得对,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我是太累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返京罢。”
他自敌营返回之后,不管怎么将养,那般苍白疲惫的神情总是刻在脸上,所以当他微微叹息着说自己“太累了”的时候,殷螭的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更隐含了一丝内疚之意,低声问道:“是不是我这几天,要你要得太多,你吃不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忍着一点便是,可别拿不跟我走来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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