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轻冠冕而重姓氏,大族自恃身份,哪怕是穷困潦倒,亦自矜身份,绝不肯说自己已衰颓,而天下人亦多推崇士族,连魏征之流,都竞相与士族为婚姻,太宗的某位宰相甚至还说出一生唯恨不得娶五姓妻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崔明德家里也是这样的看法,如今看来,她那位祖父倒是极有眼光,知道新朝已定,天下升平,若不依附朝廷,世代出仕,迟早要衰败没落,与其沦为三流衣冠,还不如主动出手,先给子弟们谋了官身,再谈名位——可若是这样,为何当时又要拒绝太子的婚事?以如今这重男轻女的风气,依附一位实权皇子,岂不比依附一位无权的公主来得要好得多?何况那位皇子当时还是太子,崔氏只要答应嫁女,就是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从此国同休戚,这才是天大富贵——当然,如今太子被废…太子被废…
我猛然抬头去看崔明德,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诏令下时,祖父游移不定,是我力阻了此事。”
我倒吸一口气:“我不信,你当时多大,十三?十四?你们这样家风,你祖父肯就这样听你一个小女娘的见解而赌上家运?”
她反问道:“二娘今年十四,不也深明事理,远胜诸兄么?”
我知她一向虽是倨傲,却绝非狂悖之徒,既说得这样笃定,此事多半是真,心内骇然,又觉她这样的人,说我‘深明事理’,都不知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故意贬损,思之有顷,方装出似笑非笑的模样道:“你这样说,倒像是你崔氏看上了我,要阖家投奔我一般,我不过一介女流辈,既非宗室尊长,又无远见卓识,却担当不起这许多人的荣辱。且你既能入母亲的眼,家中多半已向母亲献过诚意,就不必再和我这小小公主说这些朝事了罢。”
崔明德道:“天后是天后,公主是公主。祖父愿为天后效力,可我愿为公主效力,二娘觉得不好么?”
我深深地看她:“崔志洵和他的几个从兄弟与六郎交好,你祖父缘你投靠了母亲,如今你又来与我说这话,你们家里倒是稳妥得很。只不过连我也算在内,是不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崔明德颇有几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中略带出赞赏之色:“二娘果然聪慧,我也不瞒二娘,大族中虽同源同祖,出自一氏,然而各人毕竟也有各人的志向喜好,何况我本是女流,身在后宫,托庇在公主之下,岂非常理中事?”
崔明德说得极之在理,我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忽然悟出哪里不对了——譬如我要和韦欢交好,那便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地要好起来,绝无我跑过去说“我们要好罢”,然后从此就交好了的道理,投靠人想来也是如此,我托她做事,她替我筹划,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大家就这么走到一条船上,心照不宣。似她这般跑来直说,倒像我从前不住逼问韦欢“我们是不是朋友”一样,太过刻意,我那时年轻心热,做事冲动不过头脑,崔明德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凝视着崔明德,她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望了许久,我先开口道:“你特地同我说了这么多,却没说你能帮我做些什么,亦没说你求的是什么。”
她笑意深微地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天后执权秉政几二十载,正当壮年,必不肯轻失权柄。而太子虽然年少不经世事,却有许多老臣辅佐,又占礼法大义,国家一旦有事,朝局必然纷乱,二娘乃是天后之独女,太子亦止二娘一妹,虽是女流,却难保不被卷进去,我这样的人,总是用得上的。”
我身边服侍的人虽多,得用的、遇事足以商量对策的却几乎没有,我其实十分心动,面上还只道:“你也说我是母亲独女,太子止我一妹,再是被卷进去,大不了我抛了这封户爵禄不要,出家做道姑去,难道他们还真能奈我何?”
崔明德道:“二娘出身尊贵,只要不犯大事,富贵尊荣,自然不难。可韦欢以卑身而选太子妃,上要孝敬天后,下要恭顺太子,一面是阿家,一面是丈夫,却不知到时怎么为难呢?”
我已有所警觉,并不肯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扬着下巴道:“她既嫁做了太子妃,便是太子的人了,尊卑荣辱,与我又有何干?且世上只听说做阿嫂的照拂小姑,没听说还有小姑照管阿嫂的道理。”
崔明德道:“二娘若是当真不想,明德也不勉强。”说着竟坐了回去,悠悠喝她的茶。
我这时倒有几分尴尬,摸了摸头,道:“你要投靠我,求的却是什么呢?你且说说,若是所求不大过分,我倒也不在乎多一两个人平常说说话。”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若是朝局纷纷,不但危及二娘,如我们这般御前侍奉的女官,只怕也难以坐观隔岸,到时还望二娘多加留意,互相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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