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点头:“此既是陛下之思虑,亦是为高延福和阿青计,所以他二人谦虚自退,并不曾有所请托,此是君臣主仆善始善终之道。”
太平懂了她隐而未谈的那部分,闭了闭眼道:“我知道,所以每逢你说不能全靠崔二时,我都听从了。”
太平嘴角明明还带着笑,韦欢却觉得她似乎已经哭了出来。
第367章 心魔(二十五)
婉儿回宫时醉意已有些消了, 头晕却因乘车之故,比在长乐观时更烈。书僮小奚远远见了她就迎出来, 快手快脚地扶她登阶进屋、替她除去外衣、扶她在榻坐定, 不一会又端来热水, 眼巴巴地要喂她喝。
婉儿自她手中接过水杯、放在案上,这小书僮不必多做吩咐, 便悄声退至门外。婉儿知道她并未走开,只是与其他几个宫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以备自己吩咐——一如自己曾对“她”那般。
三月中圣旨下,罢殿中正员入值之外,还特地为几位承旨更赐了住处,婉儿被分在了绮云殿, 虽不在正殿,但圣驾不曾来住,绮云殿中一直便是她最大, 前后宫人内侍,不下百数, 直接在她跟前的也有十余人之多,名虽为承旨,其实与九嫔没什么分别, 而先帝们的妃嫔虽有荣名爵禄,也只能枯坐宫中,若无子嗣, 还要流落寺庙、大好青春终付青灯古佛,相较而言,她这承旨除了品级,样样都已比四妃、九嫔要强。
“她”对自己,不可谓不厚。
虽然这不厚之由来,也不可谓不艰难。
婉儿微微闭上眼,回忆起白日赏花时的情形,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
今日赴会的士子远比预想中要多,一半是想藉机攀附长乐公主,一半却是冲着她和崔明德“内舍人”的名声。于尚未入仕途的才子们而言,中书舍人便已是响当当的招牌,而“内舍人”三字,则更为这职司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意味。
士子们大多很斯文,待帘帷后的她和崔明德相当恭敬,亦有几位狂傲的,在她连做十二首诗而未曾重一字、崔明德援笔立成千字赋文后便都赧然雌伏,长乐公主和独孤绍又适时地替她们二人再吹嘘了一番,至宴饮结束,她们两个已俨然被捧成了文宗诗祖,随口评点,得称誉者当场眉开眼笑,未得者则垂头丧气。更有好事者,因隐约窥见了她二人的容貌,便以此为题,洋洋洒洒地称颂了一番,这些文字想必很快便会流传出去,更激起世人对两位“内舍人”的追捧。
崔明德神色自若,婉儿却头一次见这些往日里心高气傲、一本正经的“男人”,这些堂皇衣冠露出这样的一面,亦是头一回因着“容貌”而被人这样称赞。她初时有些惶恐,觉得这未免不合礼数,然而惶恐之中,总不由自主地便杂入了些许喜悦,这喜悦又在自长乐观还宫的一路上渐渐扩大,踞满心头,至今又渐渐引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思绪:她果然是生得美么?还是这美貌纯粹源于她二人的身份和那些人对于宫闱秘事的幻想?外面人与宫中人对“美”的眼光是一样的,还是别有所差?她与徐长生,以及那十六位近御的美人…孰美?
婉儿几乎已忘了男人与女人该是怎样交往的了,若不是常常与宰相和宗室们相见,又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男人名字,她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女人和阉人。就算是宰相与宗室们,于她而言,也更像“贵人”而多于“男人”,白日里那些青春年少的白衫士子,那些热情洋溢的诗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男人”。
倘若她的容貌可令这些男人殷勤备至地趋奉,是否…也能令“她”有所留恋。
婉儿倏地睁开眼,有些诧异自己竟会这样想,她小心翼翼地过了许多年,才终于自“她”的身边逃离,有了这微小的自由,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比往日更循规蹈矩地遵奉“她”的命令,极尽所能揣测“她”的心意,却在醉后回味起以色事人的时候来。
婉儿有些心烦意乱地起了身,走不几步,小奚立刻殷勤地在门口探了头,她因族类而得名为“奚”,却只有眼睛像是奚人,然而宫中并不曾因她的长相而稍加善待,掖庭将她归入胡婢一类,只准在官中做粗使活计,不许入宫室侍奉贵人,同侪宫人,自己亦是奴婢辈,却反过来欺压起她这更低一等的胡婢,婉儿自一众选人中将她挑出来,她因此感激涕零,执意随婉儿改姓上官,年才十二,干活却又快又好,学东西也极快,名义上虽是婉儿的书僮,来的时候不长,却几乎已将婉儿的起居一手包了。
婉儿见到她,有时便会想起从前的自己,她对那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激,然而当初之殷勤惶恐,却与这小女娘别无二致——这宫中便似一个宝塔,自上而下,层层级级,上下相类,重叠反复。
婉儿心念一动,趁着醉意,忽地唤了小奚到近前。这小娘子伶俐地跳进来,乖巧地站在榻前,身子笔挺,唯有头脸微垂,两手在身前交叠以示恭敬。
自己当日在“她”眼中,是这副模样么?年纪轻轻,天真单纯,一眼便能看透所有心思?或许还有几分少女的稚嫩可爱?徐长生在她眼中,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对,徐长生已嫌老了,那些年轻的小女娘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列代先帝身边那些层出不穷的新人,年轻的才人、侍御们,是不是也都是这样?
婉儿攥紧水杯,终是叹了一口气,向小奚道:“你去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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