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不接那扇子,只是任婉儿两手举着,自己将手压在扇上:“太平小时候总有惊人之语。有一回我问她,世上什么最贵重,你猜她答了什么?”
婉儿顺从地问:“什么?”
她笑:“她说:‘水和空气’——空气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词,以为天下万物间都有气存在,然而我们看不见,所以要叫做‘空气’,其实便是我们所言之呼吸——我问她,‘这两样都是随处都有、不需钱财便可得到的东西,怎么会是最贵重呢’,她说:‘人没了钱、没了官爵,都还可以活着,可若没了水或是不呼吸,便一定会死了,金银珠玉,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水和空气,方是上至帝王,下至黔首,都万万不可缺的东西,所以至为贵重’。我深以为然,婉卿以为呢?”
婉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常理,她该跟着夸长乐公主几句,顺带着再夸一夸“她”,然后再说些“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民生至贵”的话,可她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不知为何,婉儿今日格外地想要留“她”下来,不想因应对不当而令“她”拂袖而去——像是数月之前那样。
幸而“她”喝了酒,不待婉儿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绢扇固然好,惜乎华而不实,蒲葵之扇,夏可纳凉,春秋可以驱虫豕,轻便易带,冬日也好收藏,到了时节,折蒲葵而为之,易得易做,兆民赖以济度炎热,说是贵重亦不为过,何来‘贱物’之说?”
她的的确确是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所以满口长篇大论,看似在夸奖,其实全不是真心话——要么就是她惯常的笼络人心之道,可数月间她所施的笼络实已是够多,不必再靠这些言语上的小花巧…了罢?
婉儿抿了抿嘴,手举得累了,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收,扇子上瞬间传来一股力道,是她攫住了扇沿,半蹲下身子,盯着婉儿看:“婉卿觉得呢?”
她衣裳上熏的是一种婉儿未曾闻过的香,混杂在室内浓郁的香气中,靠得近了才闻出来,她嘴里含过的亦不是常用的那几种香丸,是一种有些熟悉又不甚熟悉的味道,顺着呼吸传到婉儿鼻中,惹得婉儿一阵没来由的心烦:“陛下圣明,自是不以蒲扇为贱。可旁人不是陛下…”婉儿倏地住了嘴,改口道:“…圣人富有四海,心系生民,故以民生为贵,著姓心怀氏族,故以安家之爵禄为贵,下民维持一家数口,则以糊口之钱帛粮秣为贵。世有亿兆之民,而唯一圣人,故圣人之所思所虑,皆是兆民之所未思虑,而兆民之所思所需,亦不及圣人之深谋远见——遑论妾徒有一身一口,所思所虑,不超身之所见?”
婉儿觉得自己已足够乖顺谦卑,答得也恰到好处,“她”应当满意,可不知是不是因醉酒的缘故,“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问着:“所以你还是觉得,蒲扇乃是贱物?”
婉儿深深低头:“陛下说它贵重,它就贵重,陛下说它低贱,它就低贱。”
“她”叹了口气:“王谢fēng_liú,早已成灰,执扇之人不再,争论扇子的贵贱,又有什么意思?”蓦地松了手,婉儿一个不防,蒲扇自手中滑落,忙忙捡起,抬眼看她,却见她颦眉蹙目,面露颓唐,与方才的神情已截然不同。
婉儿想要安慰她一句,刚要张口,忽地想起炉上还放着茶水,转头一看,那水已在炉上滚起来,一阵一阵,宛若海上惊涛,婉儿慌忙要去倒水,偏偏跪坐久了,两腿发麻,好容易站起来时又被她猛地扯住:“叫人来罢,别烫着你。”
婉儿心一颤,回头看她,她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道:“年末敕宫人出宫,朕…为你寻个好人家?”
婉儿惊得一跳,哆嗦着唤道:“陛下!”
她偏着头、眯着眼,像是察看梁间有无蛛网的老宫人:“若是心里已有了人选,可说与朕知,朕叫人替你查访,若是还没人选,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要五姓人家,还是宗室近亲?一时想不出也不急,明年科举,朕可为你设一科…”
婉儿惊慌失措地攥住她的手,顺着她跪下去,又叫了一声“陛下”,咬字极重,唯恐她听不清楚:“妾心里没有别人,妾…不愿出宫。”
她定定地看下来:“不愿出宫?”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妾…自掖庭中为陛下赏识,擢为…先帝才人,位在后宫,分当遗属,不在敕释之列,伏请圣明裁断。”
她眉眼微挑:“你又未曾侍奉过先帝,放你出宫,并无不妥。何况在不在敕释之列,本就是朕一句话。倘若是怕失去五品的名头,倒也毋须多虑,朕必为你择一高品佳婿,前所赐衣紫、腰金,以及其他,皆依前例,不随夫、子变动。名籍在门,想入宫时,如太平、安定那般,奏请即可,若夫婿离都而你不愿跟随,朕亦特准停留,你母亲…”她忽地住了口,眼见婉儿两眼发红,双唇颤抖:“妾愿终身服侍陛下,不愿另适他人,求陛下成全。”
她又一次博胜了,却不甚欣喜。
如她所愿,婉儿被吓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只差没有抱住她的腿痛哭流涕、指天誓日了。毕竟还是年轻,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再过上一二十年,大约就没这么好骗了——也许都不用一二十年,只消再三年、五年,甚或是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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