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天中,独孤绍又进了三次宫,也与崔明德见了三次,只是没有一次是单独相见的。御阶上远远的一瞥,举手投足间隐约的示意,都足以令崔明德心潮澎湃,溯回久之。
可独孤绍依旧没有与她单独相见。
现在想起来,觉得大约是如长乐公主所说,一切总要看独孤绍的意思罢。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儿时隐隐约约的情愫,到如今究竟还剩得几分还在两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
崔明德过来了。独孤绍不自觉地自门框上起身,好像遇见上官检阅的兵汉一般,将腰腿都挺得笔直。
太平的信中总是提及崔明德,独孤绍虽远在边地,对崔明德的近况却了若指掌。可太平从未提起过崔明德的样貌,没说过了这么些年,她竟变得这么漂亮。肌肤莹白,润泽如玉,眼眸深邃,光亮如星,蛾眉螓首,颈如蝤蛴,从前师傅们教的一切美人的诗词,似乎都可以套用在她身上,却又似不足形容她的美——毕竟那些硕人、东家子、西施…那些都只是男人们所描绘的美人,何曾有一人如她这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那些以色闻名的美人,又何曾有一人可如她这般,通身都是历经岁月而沉淀出的娴雅芳淑?她站在那里,不需云雨妆点,便已如神女般端丽耀眼,不必开口说话,便已知她之所言,自然如玉旨纶音,凛然不可冒犯,与她比起来,成天在糙汉丛中打滚,晒得肤色黝黑、脸带褶皱,说话总要克制着才能不带出粗俗俚语、握刀枪比握笔更稳的独孤绍简直就像是自万里之外一路乞讨而来的难民胡寇,两人站在一起,便足以令人想到“明珠蒙尘”四个字。
独孤绍两手死命向两侧一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崔明德经过时脚步没停,只是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点得恰到好处的朱唇轻轻启开,声音泠泠如石上清泉:“独孤将军。”吐气如兰,偏却遇见春风捣乱,那一点香气在她与独孤绍之间来来回回,徘徊久之,最终也只有三分中的一分能飘到独孤绍面前,却教人更思念那余下的两分是什么味道。
独孤绍不知不觉就胀红了脸,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崔尚宫”,指尖僵硬,鼻尖上也隐隐冒出了汗,但人依旧是笔直的,一手习惯地去按刀,落了个空,才想起来今日她听了李太平那厮的话,没有穿戎装,而是改穿了奉天服饰局新出的浅色春衫,下坠飘摇裙摆。
独孤绍十分后悔自己竟听从了这话,结果现在只能穿着极不合适的女装,步伐怪异地在崔明德身边走着,既不像个武将,也不像个女人,畏首畏尾、扭扭捏捏,却又摆脱不了那股糙汉气,走路时偷偷摸摸地抬眼去瞥崔明德,希望她看不见自己这猥琐别扭的模样,可真看见崔明德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时,又觉得有些委屈,再走一步,鼻尖上的汗便冒得更多,连身上也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想要借口离开,脚下的路却到了尽头,入眼只见一片荒芜的园林,不像是公主园林,倒像是荒郊野庙,想叫人问时,前后的从人忽然又都不见了,独孤绍大急,一句粗话立即出了口——亏得是康国话,崔明德没听出来,只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前行。
独孤绍骂了一句粗话。以中原文字而言实在无礼已极,毕竟涉及了列代先人,实在是世家大族所最忌讳的骂法。但崔明德不但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莫名地觉得亲切。
崔明德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打架。那时她与独孤绍已有些要好,偶尔会在独孤绍翻墙爬树时帮忙把个风、在人问起时代为遮掩。那一天天气也如今日这般晴朗,独孤绍比往常更坐不住,听课听不到一刻便在席上来回腾挪,等不到师傅走开,就悄悄扯了崔明德的袖子,央她帮忙遮掩。崔明德却不过这远房表妹的请,答应了,她是家里最出色的女娘,年少一辈的典范,师傅和长辈们的骄傲,连兄弟们都被长辈教导着要向她学习,因此她说“独孤将军说是有事,派人接小十六回家了”时,竟无一人怀疑。独孤绍顺利地溜到了街上,约好一个时辰即回,可一个时辰后却没有回来。
崔明德一直等着她,学里下课了,就托词说有问题要问,师傅们也走了,就说想留在这里安静读书。她一直等着,想方设法地等着,自午后等到了傍晚,等到祖父派人催了又催,几乎再等不下去时,独孤绍回来了,满面青紫,一瘸一拐,早上穿的短衫没了,变成了一件麻衣。崔明德从未见过那么臭、那么糙的衣裳,若不是独孤绍还有伤,她一辈子也不想碰那件衣裳。而崔明德忍着恶心,屈尊纡贵地去扶独孤绍时,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就是“头钱价贼胡”,第二句是“狗鼠辈欺人太甚”,第三句是胡语,不知是何方之胡,也不知骂得是什么,但想来胡人既同出一源,又都粗鲁无文、不学礼义,骂人的话与今日独孤绍所操之康居语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崔明德轻轻地笑起来,听见身边发出一声闷响,转头一看,独孤将军的右手狠狠地捶在了左手掌心里,被崔明德一望,立刻将两手又贴在身侧,挺身站住,面上的冷硬神情与身上的摇曳裙衫十分不相称:“崔尚宫怎么不走了?”
崔明德不想、也不能克制自己的笑意:“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你和街上的胡儿打架,被人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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