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骤歇。
诡异的安静中,只闻“啪嗒”一声——金无箴拈在指尖的棋子掉下棋盘。
澹台无竹本想借尧之无德一次把痕千古和西宫吊影都打倒,结果书袋掉过猛、话有点多了——人人都知道丹朱乃尧之长子,性乖戾傲慢,屡屡冲撞其父,遭驱逐后,仍煽动三苗反叛,成了后世灾星的代名词。
而过几天就要在生辰之日被晋封宫位的那个拥有血泪之眼的小孩,其尊号正是一个“丹”字。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闹出了其生父闯入烟都欲将人劫走的大乱,大宗师格外忌讳这件事,甚至等不及他二十岁行冠礼,就着急要破例违制地赐名晋位。
奈何他一时大意,不假思索就顺着西宫吊影的话捅出这么个典……于是他理所当然地看到居上位者渐渐黑下去的一张脸。
那天他是怎么活着退场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是童子脸上全然不合年龄的昂昂老成之风,过目不忘、历久弥新。
再后来他被膈应、被戏弄的往事简直不胜枚举,也怪那时年轻气盛,一怒之下终于不堪其辱——正好一直漂泊在苦境四处探查外部情报的金无箴被派遣去执行某件机要任务,他便自请离宫,接替了他的位置。一去经年,方才回转。
不过也亏了这番变动,澹台无竹才有机会鱼入大海、鸟归山林,天高皇帝远,活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始知从前是太行失路,幸而后来迷途归返。而回忆当年西宫吊影种种挑衅作恶,反倒是生出几分好笑来。
今日再见,当年那一点点稀薄的稚气也已褪尽,时时刻刻都是一股子的凉冷庄肃,面容更显沉郁,翡翠似的瞳仁宛如秋水无澜。
“主事之位好坐吗?当英雄的感觉又如何?”
西宫吊影久在大宗师的熏陶下,养气的功夫极好,完全不为所动。
澹台无竹见他不上当也不着急,大大咧咧地在他床边坐下。
“其实小西宫已经很难得了,唯一失算的地方呢,就是你早早把疏楼龙宿这个变数排除在外,未免托大。幸而宗师早有准备,将我千里迢迢召回。可惜你,太自以为是了。”
西宫吊影一张冷脸少见地有了崩溃的前兆。
——所以那时候师尊的烟讯用的是“安心”二字,不是“全心”、不是“定心”、不是“一心”,他让你安心,他没有要置无后的生死于不顾,他一早就留了后手,你,安心就好。
“就因为你的不冷静,让霜旈玥珂有了可趁之机,烟都本可轻取,结果却损失惨重。作为烟都主事,你还不够格。”
纤瘦的身体绷得紧紧,极力按捺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家伙面前露出半分软弱,却也已无余力反驳。
“……而你又可知,你这一步踏错,给你师尊惹来多大|麻烦?大宗师在烟都累世英名,一朝有悔,烟都上下已是哗然声起。如今更有托名‘东井君’者,借题发挥,拉帮结社,制造舆论,居心叵测。”
澹台无竹讲得很慢,声音索然无味,却犹如剐刑之薄刃,一刀一刀片下去,肉尽至骨。
渐渐听闻对方呼吸加重而趋于零碎,岌岌可危之际,又站起来探下身子、在他耳边补了一句:“哦,对了,小西宫虽然功体已废,但你敏慧夙成、见微知著,难道还不曾发现,一直同你如影随形的那个人,已经感觉不到其存在了么?”
碧色的流苏些许绒绒地触到他的脸。
……?!
是了……那还是痕千古在时立下的规矩……闇亭一脉中,商部为诸宫近卫,非死不可离寸步……
澹台无竹退开了些,琥珀色的眼睛泛着类似某种名贵酒液的光泽,不带任何温度地看着他:“……没错,鹤亭凌空、还有很多很多人,都被霜旈玥珂埋在冰楼下面了哦。”
西宫吊影猛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下意识想要抬惯用的右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澹台无竹伸手捂住他的口,停了一会儿,又捏起袖子细细擦掉了那唇边、下巴上的血迹,绣着竹纹的一截翠袖便洇出斑驳的深色痕迹来。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他这时忽地一笑:“这才对嘛。‘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以后难受就要说出来,想哭就要哭出来,这才像小孩子啊,装什么大人。”
他随即站直了身体,轻松写意地压了压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皱痕,像是拜访完友人居处般告辞道:“不过冰楼气数算尽,也是拜小西宫所赐,虽然玄冥氏被疏楼龙宿救到了三分春|色,但我们手里握着霜旒玥珂,不怕他不送上门来。你呢且歇着,收尾的事自有宗师和我。当然史书上还是会记着是主事大人一举荡平冰楼,我这个闲人处理完这些便会走,就不用费心指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快淡然地转出了门。
一只瓷枕追身而去,可惜力道不够、更失了准头,一举砸到了门框,白花花地崩成了无数片。
朱寒大约是找到了依靠,终于放心大胆地抱着他的主人、把数日来的悲伤倾泻出来,直哭到昏沉沉睡去了。
这会儿他倚在门边,蜷缩在安稳的梦里,好像掉进陷阱的无助的小兽。
宫无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即便被古陵逝烟、被鷇音子、被疏楼龙宿打到毫无还手之机的绝境时,也不会这样的无力。
他的剑,从来不是为了守护,剑气所向,原来只是一片荒芜。
太阳下去,夜风凉,带着暮烟惆怅,潜入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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