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那么多……”慕容冲带些惊异的神色看着慕容泓,半晌抿唇吞咽,目光也从他身上移开了:“我只记着道翔还在病中,七哥,你从前总是不屑这些的……”
慕容泓一把拉住他一截衣袖捉在手中,左右打量一番,眼睛里仍是旧日他识得的黑黑白白、分明清楚。慕容泓个子高他整整一头,这已不知是何时的事了,如今贴耳说话须得俯下身来。
“你不要忘了。”
慕容冲后撤两步,眉眼微皱,像刻意为遮掩心虚似的将声色染了几分薄怒,低声道:“我一时也不曾忘。”
“那你如何轻易被他收买了?”
“我没有!”
角落里一阵沉默的对峙,终于是慕容泓先将目光错开。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慕容冲不语,抿合唇齿追上彼方游移他处的眸子。
“你知道五叔为何就能那般宽心待纳一众旧戚官属?”慕容泓语气几分愤然,乍听如腾沸于厝火之上压不住的开水,细想却又只同一寻常人,难得的是一份怅然如失去了何物又无处找寻的委屈,听来便有了几分略显得突兀的孩子气。
“他们说,燕之中兴,必在吴王。”
“谁?”慕容冲蹙眉,昨日席间那一股翻滚难受的情绪又涌上来。
换作了慕容泓不加言语。
“不对。”慕容冲向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你忘了,四叔说过,燕之兴亡,俱在我们兄弟之手。”
慕容泓翻腕将那他伸来的手合入掌心。
“永不会是他,凤皇,咱们还没死呢。”慕容泓揽过了幼弟肩膀,两道略显矮小的影子相拥,虽带些壮志满怀,却更如彼此的取暖慰藉。
慕容冲鼻息微重,抬头朝东向露出整脸的日头眨了眨眼。
“七哥,咱们又要启程了。”
穿针引线。
从素净一方白练钻绣出茱萸样子与道道云纹,榻上半倚的美人将左手边一件小童的衣物拾起,横在眼前与另一件绣品作比。
流云的纹路虽能谈得上精致,但似乎只是规整,甚算过于规整,所以长看乏味,渐埋没成平平无奇。
“又绣坏了。”
张婧娥微笑一声,将手中针线归位、织绣收拢。立于她一侧是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使女,正埋头于另一幅针线,全然不觉周遭动静变化。
张婧娥合了长袂,禁不住倾身侧目向她手中打量。
流云潇洒,又不羁,形色各自不齐,于尺素之上有如漫天散开,真正布出一方天光云影。翻手灵活,拉扯着针线穿梭任性,图案纹样在尚未大成时就仿佛已会跳动,跃然手掌之上了。
“云给绣活了。”张婧娥弯了一双眸子,笑起来。
那使女像未听闻,仍低着头,草结了针脚线尾。
张婧娥似不在意她不理不睬的无礼,轻将指尖合上那新绣纹路,点点描摹记刻,带着欣然与敬意的赏。
那使女这时才终于抬起头,澄澈通明的一双眼眸一起复一落,和着为奴的卑恭。
蓦从外入来一人,破了这一泓宁静,屈着膝半弯着身。
“夫人,胜师已至灞上了。”
慕容楷与慕容宝协力将慕容垂自王驾属车之上迎下来,车帘撩开时车中空荡荡再无他人,随着慕容垂移身出车,车帘重落下,隔开一份怅然。
不必说,有人的结局尘埃落定,恐怕再回不来了。
慕容楷只觉得一股火烧起,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苻坚法驾已被迎入了明光殿,余下迁来的鲜卑贵族垂头耷脑搬入早已备好的府邸。
他穿过陆续从几架车中钻出的故戚旧臣,众人目光不由随他,直到了押送慕容评的车前,正逢那有几分臃肿的老人拖着自己半个身子拱过车帘。
“到头来,岂非世人皆看得到?”
慕容评似没听到这话,继续慢吞吞地将另半个身子从车中拱出,随后双脚着地,不知什么原因地踉跄了一下。
慕容楷笑了一声,似不打算饶他,追着问道:“生前富贵哪里用与身后声名作比?且看太傅如今,不必身后,已是声名狼藉、罪人之身,由此,可知矣。”
慕容冲与慕容泓好容易挤入人群最前,正见慕容评不急不气,当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也不看慕容楷,只捋须道:“子孙之事,可知矣?”
慕容楷一愣。
“仍不可知。”慕容评轻飘飘定下一句,垂袖低眸,擦着慕容楷的肩膀过去,拨开人群,步步朝着宫中的接引走去。
慕容凤睁大一双眸,直直盯着房梁。宜都王妃悄悄拿湿目瞧他紧闭如缝合的唇线,垂头默默叹了一声。
笃笃的叩门动静。
“婶婶……”
慕容泓隔远从门外向里张望,宜都王妃侧开身子,供他与慕容冲二人走道,声低如掩着泣涕,犹豫了许久才说:“我出去透透气,道翔就在里面,你们快进来吧。”
慕容冲与慕容泓都解下了厚重的氅。
慕容泓当先四望着向里走去,留慕容冲轻着手脚在他身后将门合上。
这一间屋室倒像是下人的住所,即使在整座于他们而言显得格外狭窄落魄的府邸中亦是叫人觉得布置简陋、实在不容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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