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熙诺永远记得。
悲伤把妈妈折磨得早产,抱着不足月的肚子在床上来回翻滚,小熙诺给妈妈擦着根本擦不尽的汗水。
小熙诺扔掉毛巾,跑到楼道,死命地砸着邻居家的房门,一直对他们母子给予帮助的卖酒老板李叔叔骑着进货用的平板车,把痛苦不堪的妈妈送到医院。
小熙诺站在白茫茫的走廊,又大又红的产房两个字印在两扇门上,里面不时地传来妈妈变了音的呻|吟声,有时高有时低,断断续续地不连贯。
小熙诺当时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疼,不过,妈妈肯定特别难受,她肯定特别希望此时爸爸能够在她身边,安慰她,鼓励她。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妈妈在叫爸爸的名字,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小熙诺第一次对爸爸产生恨意。
是他,让妈妈那么痛的。
李叔叔的爱人是难产而亡,他知道一个女人生孩子等于是在鬼门关前转圈,转不好,就得被阎王爷收进去。
他恐惧不安地来回走着,医院不许抽烟,他使劲地闻着烟味儿,麻痹神经。
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护士推开大门,硬声硬气:“谁是病人的家属?病人早产,大出血,需要剖腹,谁来签个字?”
小熙诺仰起脸,迷茫地看着护士,搞不懂她的意思。
李叔叔吓得手一哆嗦,烟滚到护士脚下,没敢去捡,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她邻居,她丈夫不在这边,您看能不能我来签?”
“你?”护士打量他一番,摇头拒绝。“不行。得是直系家属。不然,手术出现意外,你担得起责任吗?”
“这个……”李叔叔犹豫,低头看了一眼小熙诺,他们家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指望那个无良的爸爸,恐怕孩子和大人都得没救。
“阿姨,我签!”小熙诺垫起脚尖,拿过护士手里的夹子。“她是我妈妈,我是她儿子。”
“你?”护士无奈地叹口气,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哪能随便在手术通知单上面签字呢。“行了,还是你签吧,不过,尽快通知她丈夫,大人孩子也许只能保一个。”
“好好好,谢谢您了。”李叔叔千恩万谢签了字,还没等护士进去,一转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熙诺不见了。
小熙诺一路狂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爸爸的工作单位,妈妈曾经带他来过一次,他用心地记下路径,因为在这里,可以找到爸爸。
小熙诺满身满脸满头的汗水,实在是跑不动,蹲在路边休息,擦了擦汗,远远地望见爸爸的身影,他迅速起身,飞快地跑过去,尽管累得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和陌生的阿姨一前一后钻进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留下滚滚浓烟。
小熙诺紧紧地跟在身后,大声地喊起来:“爸爸……爸爸……爸爸……”
脚步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哑,到底追不过汽车的速度。
小熙诺被远远甩在后面,跑的太急,脚步不稳,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上。
手掌和膝盖都不同程度地擦破,细小的伤口混着泥土和鲜血,又沙又疼,满身是土的小熙诺爬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流出来,
小熙诺突然醒悟过来:他的爸爸,不要他和妈妈了!
龚熙诺永远记得。
早产的妹妹体弱多病,妈妈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收入,爸爸三个月前中断每个月应该给的生活费。
家里值钱的东西基本都变卖了,妈妈的住院费还是把外婆给妈妈的陪嫁——祖传的玉镯子典当后换来的钱交齐的。
妹妹三天两头生病,没钱住院,随便开点药凑合治疗。
妈妈都不好意思再开口管李叔叔借钱,他本来也是小本买卖,挣得不多,还得需要钱维持小店的运转。
半夜三更,妹妹又发起高烧,小脸憋得通红,哭都哭不出来,哼哼唧唧地表示难受。
虽说是炎炎夏日,夜里凉意仍重,妈妈用大毛毯裹住妹妹,领着龚熙诺去附近的卫生院。
简陋的卫生院里,值班大夫粗略地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怀疑是急性脑膜炎,建议他们赶紧去大医院,不要耽误最佳的治疗时间。
妈妈吓得脸色惨白,跟医生道谢后,抱起浑身滚烫的妹妹,直奔中心医院。
急诊科的大夫经过全面详细的检查后,确诊是急性脑膜炎,安排住院治疗,需要两千元住院押金。
妈妈顿时慌了神,两千元?!
她现在口袋里只有五百多,一时之间哪里去凑两千元?
见多类似情况的医生见她迟疑,便知内情,带着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地好心提醒她:“你最好尽快想办法凑钱,不然的话,我们只能进行保守治疗,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是是,您放心,我会尽快凑齐钱的。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妈妈眼含热泪,带着哭腔。
小熙诺看出来,大概是因为没有钱,所以医生不给妹妹治病。他二话没说,趁着妈妈不注意,跑出医院。
震天的雷声挡不住小熙诺的脚步,滚落下来的雨滴瞬间浇透单薄的身体,一口气奔到爸爸的“新家”,几步踏上台阶,火急火燎地拍打着朱漆大门,呼唤声全部淹没在大雨里:“爸爸……爸爸……爸爸……妹妹病了!爸爸……爸爸……”
隔着厚重的大门,小熙诺听不到里面阵阵的欢|爱声,看不到两具赤丨裸裸交缠的身体,疯狂到无视一切的两人自然注意不到门外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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