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
就像忽然断了线的人偶,公孙策的动作停在当场,还是那样蹲在菜园里,手中正抓着几片叶子,愣愣地看着他。
庞统却好似料到他会转过头来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他觉得最开始的瞬间,公孙策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迷茫、慌乱,他甚至觉得其中掺杂了些许惊喜。再然后,那目光渐渐平静清明,却越来越带着种冷漠疏离。
庞统终于看到他对着自己轻轻一笑,泰然地收回手拍了拍,起身向这边走来:“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这让他自方才就收紧的心更是一凉,“策…”
他难道会不知道,他现在还肯开口对自己讲话,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仿佛没看见他面上不及掩饰的怅然若失,公孙策自顾自举步向屋里走,迈了两步回过头,见庞统果然还呆立原地,便清咳一声:“王爷,请。”
庞统跟他进了那间应当被称作“正厅”的房间。公孙策见他坐下,便一转身进了里间。庞统的视线不由随着那个清瘦的身影,直到被一重薄帘遮挡,才又收了回来,去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这屋子比起寻常人家,也只算是一般宽绰罢了。环视四周,甚少陈设,仅有一桌、数椅,后面墙角处立着个细高的半旧花瓶,里面插了些素色花草,算是屋内唯一的装饰。四面的墙壁虽砌得平整,却不见往日他惯爱的名家字画,仅以普通的深蓝色布幔隔了里外。面前木头的桌案,看来宽大、结实,却分明带着手工的痕迹。经年的墨迹或是茶渍渗了进去,隐隐现出一块块深褐。
庞统暗自吸口气,把所有心思敛进心底,提醒自己切不可显出一丝心疼怜爱,以免被这个敏感骄傲的人当做同情轻慢。
刚这么想着,公孙策手里端着茶壶茶杯,掀开帘子走到桌边,一边低头倒茶,一边说着:“草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王爷将就一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样哪里不好或不对,只是随意地和他说着这么一件仿佛理所当然的事实。可他愈是说得平淡,庞统的心就疼得越狠。他强压下心酸,借着伸手去拿茶盏之机垂了眼,却是对着那浅褐的茶汤,怎么也喝不下去。
公孙策看他一眼,也不去劝,自顾自去饮手上这杯。
庞统知他以为自己嫌弃这茶,却什么也说不出,只默默抬手将茶一股脑倒进嘴里。一阵火烧火燎顿时顺着舌头,一下蔓延到了全身——难道喝茶,也能喝出塞上烈酒的味道?
“烫,你慢些!”公孙策见他这样牛饮,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王爷,怎么也像山野村夫似的?”
庞统深吸口气,颇有些惊喜地抬眼:“策,我…”
“王爷此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公孙策不等他讲完,便一口将他的话堵在了嘴里。
“没有,”庞统忽然笑了,好像想起什么一样,“你还是这样——”又在眼看他眉毛一挑就要发怒前转了口,“就是看看你。”
“哦?”那人的眉毛扬得更高,衬着唇边明显的讥诮,“现在王爷看到了,那就请回?”
“策…”
“王爷,”公孙策正对着他的眼,一字字说道,“草民复姓公孙,王爷可莫要记错了。”然后便一挥手,冲着门口的方向,“请——!”
“你果然还在恨我…”
听着庞统低低一句,公孙策霍然转头,面上是分明的冷笑:“草民倒是迷惑,王爷到底做过些什么,竟如此屈尊降贵,自寻烦恼?”他顿也不顿,丢下一句,“草民教书为生,学生们也差不多就要来了,恐让他们在此见到王爷不好。”便径自转进里间去了。
庞统得着公孙策的逐客令,怎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今时今日二人关系不同以往。他犹豫一下,还是转身出了院门,却并不走远,在门前的竹林处寻了个能看得见小院情形的地方倚竹而坐,也理一理自己的想法。
他今次前来,原本就是个意外中的意外。临时起意出府散心,却竟又被勾起了见他的心思,着魔一般不管不顾地连夜过来。即使现在回去,也是赶不上早朝了,索性在这里坐坐吧。
他曾以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过去。虽然刚开始那段日子心里疼得让他难以成眠,但毕竟是过去了。对已发生过的事,庞统从不后悔。亦或者,他不允许自己后悔。
可今天第一眼看见他时胸口的那种震撼,还有后来对他现在生活的种种怜惜,让他又觉得一切,好像远远不如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样清楚。他曾以为在过去的数年里,自己会尽量避免想起他,是愧疚,是亏欠。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逃避了他应负的责任。心里的疼是一种罚,来征讨自己曾欠下的债。
但当让他觉得内疚亏欠的对象活生生立在面前,庞统的心跳竟然一顿:错了,他错了!那哪里是什么良心责任——他分明,根本从未忘记过他!比起什么赎罪、还债,他更在意的,是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否心里还惦念着他,否是…还愿再被自己拥在怀里。
看见他的一霎那,因镇日在朝堂勾心斗角的无奈疲惫,因父亲离世而生的树欲静风不止的怀念悲哀,因妹妹盛年空叹的心疼悔恨,还有因柳妍决然而去的冰冷孤寂,仿佛统统能暂时忘却,代之以一种温柔的宁静——直到,他的眼睛恢复冰冷。虽然只是那么一会儿,庞统想着,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可以让自己一片空白的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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