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女孩子阿俏临死前。
曾望着段鸮那一双像星星般光明的眼睛不停地落泪,她似乎很告诉他,求您以后都不要为别人,而一直这么难受地活了。
您今年也才二十一岁,那么年轻,你往后的日子还长。
他的一生真的不该一直吃那么多的苦。
真的不该,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啊。
那一夜,在明伯的记忆中,才二十一岁的段鸮一个人在那记忆里的黑暗处坐了许久。
明伯再见他时,他看上去比已经死去的阿俏还要瘦削苍白,瘦的脱了人形,明明才是二十多岁的,却好像疲惫麻木地想要死去一样。
他身体上的枷锁已经卸下了。
但是心上的枷锁,却远远没有结束。
黑暗,冰冷笼罩着他,令他的喉咙多年来不得一丝喘息。
他早已少年时就流干了生命里的每一滴泪。
因他告诉过自己,永远不要在这一生留下一滴泪,直到这一刻,他整个人仿佛煎熬痛苦地下一秒就要死去之时,他也没有一滴泪。
可他再也吃不下任何正常的东西了。
他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好好地面对如今的自己了。
但明伯却看得整个人恍惚,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泪跟着面颊就滚落了下来。
他知道,那些死去的性命,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一岁的身体里滚烫鲜血里的唯一一滴泪,是段鸮心里斑驳淋漓,被剥皮拆骨般痛苦煎熬的泪。
终于,兖州之劫结束了。
段鸮用他的坚持,令数万条人命得以在战事中被保全,得到了世宗那一年的最高嘉奖。
——南军机。
段玉衡之名,即将为世人所知。
相比起最初受害的人,最终得救的人更多,而兖州地上本还要持续洪涝灾害的饥荒也终于是等到了。
他从此就要真正地平步青云。
为圣上所用,去实现他心中的那一番志向了。
多年隐藏锋芒,终究到那一天,他到底踏出了那一步,去往京城,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事。
一件为民除恶,伸张正义的痛快之事。
鱼肚案。
那让段玉衡这个名字真正扬名天下的第一案。
那个在牢狱中,后来被段鸮用一把一把的观音土活活撑死的贪官。
那个将万贯家财填在鱼肚中,害的兖州百姓惨死的贪官。
就是当年害的整个兖州百姓都陷入饥荒之中,饿到只能吃观音土,害他因此得了异食之癖的幕后黑手。
段鸮少年时,总希望来日继承段家先祖遗志。
可到头来,他真正入官场的那一日,第一个挥刀要铲的就是当日的仇人。
当年害的兖州百姓因饥荒而死的贪官惨死。
所有人的大仇得报,可阿俏和兖州那些死去的百姓却也再回不来了。
那个一点点消失在过去岁月里中,连只是觉得伤心都要一个人躲起来的少年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上留下的,唯有一个段玉衡而已。
他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才子,是世宗亲任的前朝进士,他将满身风骨化为公堂正义,却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乡。
也是这一年,段鸮生命里的最后一个亲人终是故去了。
老夫人也走了,他成了这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明伯曾以为,老夫人恨透了自己的儿子。
因为当年段鸮踏出那一步时,老夫人气的发了魔怔,日日都在咒骂他赶紧死,让他永远地滚出去,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回家了。
但在老夫人临要过世前,却在病重模糊中对着身边伺候的下人说了一件很奇怪的话,她让下人等她去了之后,把她的灵位一定要摆在家门口最明显的地方。
任何人一推门走进来,就能立刻让她的灵牌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
她这一日日地,到底在等着谁跨过这道祖宅的大门推门进来呢,没有人知道,但在那灵位的正前方,是段家老宅正堂前还挂着一副书法字。
那副笔法稚嫩的字的抄写的是宋朝诗人的一首诗,《神童诗》。
那副挂在堂前,和那块家母段郎氏的牌位遥遥相望的书法字,就好像是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夫人一边念诵心经事,在对着灵堂里的一切平淡而老迈的背影。
她或许心里也明白,她的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太固执了,说不出一句原谅,也说不出一句和解。
甚至,连一句母子间最起码的爱都难说出口。
所以她只是日日化作风和雨留在兖州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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