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过后,传言说我家的那棵大榆树被雷劈就是爸爸出事的预兆,如果对照传言来想,难道在这之前我脑子里那些幻觉也是爸爸出事的预兆。常言道,做坏事做绝了才会遭雷劈呢,才会遭报应,我家的那棵大榆树从来没做过坏事,在饥荒年月它还救过我家的命,爸爸更没有做过坏事,怎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本来我对这些说法都半信半疑,这一下我更不相信了。无论相信与否,从此,我就非常反感这棵大榆树,无论夏天有多干旱,我也不给它浇水,冬天有多寒冷,我也不再给它保暖。
爸爸死后,奶奶一直像傻子一样,吃饭时,都是我们硬哄着她,她才吃两口,有时,一天她都不吃东西,有时,一馍筐子馍让她一会儿就拿光了,她拿着馍给这个小孩一个,给那个小孩一个,嘴里还嘟囔着:“孩啊,快吃吧,别饿着了。”她这种行为往往把小孩们吓得拔腿就跑。她常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乱转悠,一会儿,把东面的柴禾搬到西面,一会儿,又把西面的树枝移到东面,边搬边说:“儿啊,你在哪儿呢,娘咋找不着你呐。”半夜醒来,我和妈妈常被奶奶吓出一身冷汗。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再说,有妈妈在身边,奶奶的痴呆症并没有使我产生多少心理负担。而妈妈就不一样了,她长年累月地在外面,本来就和奶奶没多少感情,突然天天和一个傻子住在一起,这让她很不舒服,似乎奶奶的痴呆症比爸爸的死使她还痛苦。但是,爸爸刚去世,奶奶这个样子,我又小,即使她再痛苦,她也只能在家呆着。奶奶不但帮不上忙,有时还帮倒忙,她常常不往锅里添水就烧锅,有时锅灶里不点火,她就开始打疙瘩,将一碗面糊搅在一锅凉水里。每逢奶奶做错事的时候,妈妈就拿奶奶出气,她先高一声说:“谁让你干的。”随后还会低声咒骂道:“你咋不死去呢。”遇到锅灶里烟雾腾腾的时候,妈妈还会又叫嚷又推搡奶奶。我看不惯妈妈对奶奶恨嘟嘟的样子,我会很不高兴地说:“奶奶也不是故意的,您对她咋这样呢。”开始时,她只是白我一眼,就不再理我了,后来她连我也一块恨嘟,说老的糊涂,小的不听话,说闺女哪有不跟娘一事的,说她生了一个白眼狼,说她活着有啥劲呢,还不如死了呢,说罢她还会悄悄地抹眼泪。由于奶奶的原因,妈妈和我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尽管天天面对面,但我觉得还没有她在外面打工时那么亲切。
妈妈有好多年没干农活了,干活时她还没我耐久呢,一趟化肥点下来,她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直喘气。她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头发乱乱的,脸上还被玉米叶拉几道血印子,她眼睛闭着,不停地喘粗气,满脸汗水往下流。说实话,不是妈妈娇气,这时的玉米棵比我们都高,玉米地里没有一丝的风,太阳又很毒辣,确实很热,就像蒸笼一样,我和妈妈一样,也有点轻微中暑。但是,这时我并没觉得有多受罪,我倒觉得妈妈有点可怜,在我的意识里她好像是个城市人,不应该和我一样受这样的罪,于是,我边用袖子给她察汗边说:“妈,您要是撑不住,您坐这儿歇着吧,我一个人点。”给玉米点化肥一个人就可以干,一手拿铲子掘坑,一手往坑里丢化肥,点几棵,再把盛化肥的盆子往前移一移。操作很简单,但身体的姿势必须得始终保持半蹲的状态,干不了多长时间,两腿就酸疼难忍。如果问谁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理解最透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妈妈有点被我感动,似乎中暑也缓解了一些,她睁开眼睛,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看你的脸,被玉米叶拉的都是血印子,疼不疼呀?”我突然感到妈妈很亲切,很温柔,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清凉舒服,我憨笑着说:“嘿,这比割麦时拉的轻多了,不疼。”妈妈把脸扭到一边再没吭声,似乎她不太在意我受的那些苦,但我看到她眼角里充盈着泪珠,鼻子还猛然抽两下。这一天,尽管奶奶又搅了凉水疙瘩,又把馍筐里的馍馍都拿出去扔了,尽管妈妈很累,但她没有发脾气,她很细致地做了一顿饭,我觉得这是妈妈做的最香的一顿饭,从这一天起,我觉得我家平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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