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身影和他一样沉默。解释的工作只能由波茨坦承担:“汉堡在城市沦陷前逃出来,到了首都。他和慕尼黑你一样,觉得有必要助首都的防卫一臂之力,冒着一路危险赶来的。”
波茨坦说起话是一如往常的轻声细语,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程度。长久以来,他就像柏林的一个影子,话虽不少,表达自我观点的却寥寥无几,时常使人忘记他同时还是勃兰登堡州的首府。被凝重气氛压迫着的一屋子人里,就属他举止最自如,表现出来的紧张感最小,想必是因为他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不会被随便地探知到。
慕尼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柏林瞥她一眼,对汉堡说:“来一个你,又来一个她,倒也不是孤案了。但我的立场还是不变:你不该待在这里。早点离开,省得我们两个都累。”
汉堡盯着地面:“那你怎么不赶慕尼黑走?”
“因为从某个比较遥远、不直接相关的意义上,她应该对眼下的状况负起一部分责任。这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承担不属于你的义务。”
换成慕尼黑盯着地面了。汉堡却抬起头,急躁起来:“我是德国人!只是为保卫首都,还需要扯什么因果关系、什么责任吗?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冷血动物?”
“我把你当成一个不应该去死的人!”
如同遭到雷霆一击,汉堡脸上愤怒的情绪蓦然消失。他站在原地,不能理解刚才的话一样眨了眨眼睛。
话已至此,柏林不想再做仅出于礼貌的遮遮掩掩了。“听着,”他拿出他最严厉的语气说,“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德累斯顿。你自己清楚,你受轰炸的损伤能比他轻多少?你觉得你身体还不错,因为你还没直接挨过子弹,但是你辖区的惨状摆在那里,说不定只要在要害部位挨上一击就足以致命。你就这么想让我背上一条人命吗?”
“我不是……”汉堡虚弱地辩解。
“你就是。这一回你总该听我的。自从那件事以后……我感到我的余生再也没法面对萨克森的那些人了。要是你也……你就给自己和我多一点仁慈吧!”
汉堡又沉默了。
“……如你所愿。”漫长沉默过后,他声音低哑地说着,像一阵毫无眷恋的风冲出办公室。柏林没回头目送他。其余两个人也没回头。
“现在,”柏林一动不动,全当汉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对着剩下两个人发号施令,“跟我一起和负责这场作战的将军们见个面,再做战术分析,过后就要布置任务了。从上到下都人力紧缺,一分资源都不能浪费,做好累死累活的准备吧。从现在起,不许你们有一丝懈怠!”
“是!”
稍晚的下午,任务布置完毕。波茨坦留在城内整编杂牌武装并带领修筑防御工事,为未来可能的市区战斗做准备。慕尼黑被派往驻东郊的党卫队第七装甲军团——这是德军尚余最精锐的部队了——在险要的希莱高地上展开防线,抵挡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的进攻。
波茨坦接到任务就径直离开了。慕尼黑也想无声无息地走,但柏林提出送她到去往东郊的车队那里。临行,柏林给两人倒了酒,互相举杯致意,口中低声念叨祝福的词语。路上两人则一语未发,短短一段路,却被沉默拽得尴尬又漫长。
上车前,慕尼黑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封信,生怕别人看见一般迅速塞进柏林手里。
柏林难以置信地盯着信封上红色的圆形凸起。即使令他失去大部分记忆,也不可能认不出这个火漆印。可怎么会……
“维也纳让我转交给你。”慕尼黑侧过脸,避让着柏林近于尖锐的问询目光。“我犹豫了很久,怕这信……对你的意志有损。但我想我没有权力不交出它……”
柏林把信收起来:“我知道了,谢谢你。这里没事了,你去吧。”
没人确切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也没人真切看见过柏林读完信的反应。只有波茨坦算是擦到一点边角,他晚上来办公室时,秘书正在按柏林的吩咐把一盆矢车菊搬出去。那盆花开得很美,在一天大部分时段只能窝在地下室度过的日子里,它都是由柏林亲自照顾,这抹仅存的亮色也带给人们些许的慰藉。现在柏林却突然要它移出去了。
对柏林已下的决定,波茨坦通常不予干扰。这回他却忍不住问:“为什么?”
“元首说的是对的。”
“呃……?”
柏林撑住一边额头,手指压住了鬓角上以前一直理得很整齐的金发:“美丽的花迟早都要凋谢。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多看,免得到时伤心。”
他眼睛盯着原来摆放花盆的桌台,再也无言。
克拉科夫爬上is-2坦克,遥望西方。
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前几天清晨,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用探照灯掩护进攻的战术正因这样的浓雾而大打折扣,反而给己方带来许多不便。高地最终是夺下来了,可付出的代价也高昂得惊人。即使到全国战场都临近崩盘的时刻,德军依然像块又臭又硬的骨头,看着就让人提不起食欲,可还是不得不啃。
卢布林在下面叫他。他跳下坦克,明斯克上前和他握手。明斯克的外表不算很引人注目,是个有一头深褐色不太齐整的短发的面孔端正的青年人,只有站得很近观察时,才能发现他的虹膜呈现一种神经质的浅灰色,在不同的天气下又会根据光线小幅度地变幻。这一日阴天,他眼睛的色泽是纯正的浅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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